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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零八折 凝功锁脉,蚁聚蜗争
  东海乌城山虎王祠岳家,世代传承着“八荒刀铭”的称号、虎箓七神绝的惊世武艺,以及锋锐无匹的名刀“赤乌角”,至岳宸风这代大放异彩,锋名震动五道,为天下知。在南陵,有一口与之相类的罕世宝剑,同样传承封号、武功与荣耀,名曰“鼎天钧”。
  当代的“鼎天剑主”李寒阳不但是天下知名的剑客,更是南陵游侠的精神领袖。“游侠”二字在疆域广衾、封国林立的南陵,非是任何人所能擅称,他们是南方神鸟族之中最尊贵的凤凰一族末裔,拥有等同于诸封国王室的高贵出身,毋须听命封国国主,拥有超然的地位。
  千年以来,南陵游侠遵循着外人难窥全貌的古法与戒律,在被称为“诸凤殿”的古老殿堂集会、议事、进行传承。他们平时散居各地,周游天下,一旦封国间爆发不义之战,游侠便会聚集起来,组成一支奇兵,帮助弱者抵抗侵略。每次央土政权的南侵战争里,也能看到南陵游侠率众抗暴的身影。
  南陵游侠奉行的是一个“义”字,彰显于外,便是“持衡”。为了维持这样超然崇高的地位,一旦在诸凤殿起誓成为游侠,须遵守“不娶妻、不荫子、不封爵、不蓄财”的信条,终生清贫,行走于南陵大地之上。即使如此,游侠在南陵仍拥有极高的地位,各地设有专门供游侠食宿的驿馆;百姓若机会招待游侠一顿食宿,绝对是倾尽所有,视为毕生荣耀。但游侠如非必要,多半还是选择野营露宿,因此他们也往往是极为出色的猎手。
  鼎天钧剑在天下剑榜《秋水名鉴》里的排行,甚至还在年轻时以“早慧”著称的杜妆怜之前,而李寒阳的剑术修为即使在历任“鼎天剑主”中,也被公认是出类拔萃的顶尖人物。此刻黑衣人的犹豫便是最好的证明。
  李寒阳本身够难缠的了,杀他更是弊多于利,不但将惹上诸凤殿、南陵诸国,最最棘手的还是凤翼山中行氏。
  中行家之人虽负有守护“天下刀笔令”的重责大任,决计不能轻易离开凤翼山,然而以李寒阳与当代四平爵主的关系,他的死将引起轩然大波。届时,那柄当世无匹的“天下第二剑”一怒出山,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自现身以来趋避如鬼魅、制敌毋须二合的黑衣人,初次凝立不动,原本看不真切的朦胧身影像被定住了似的,宛如枯木,休说杀气,连一丝活物的气息也无,重剑鼎天钧上所凝的杀气顿失目标。
  李寒阳心中微凛:“这是......“凝功锁脉”!”
  他平生剑之所向,只一人有这样的修为,能收敛周身杀气近于无,让高手对决时最重要的“气机感应”失去目标,那怕只有一霎,也足以左右胜负。“凝功锁脉”的效用亦是双向的,对己收敛深藏,对敌则能“锁”住对方的内息,但又与点穴、子午流等手法不同,更玄奥也更有效,动念即成。
  “凝功锁脉”并非功诀,甚至不能说是手法,而是境界。与门派、武功无关,境界到了,便能自行领悟--那人是这样告诉他的。当日在凤翼山一别,晃眼又是十多年光景。
  “我的剑术未必胜过你。”
  他犹记得老宅的凤凰木下,沐着飘雨般的澄艳花瓣,那人坐在竹椅上,笑着如是说,剎那间忽生错置般的荒谬之感,仿佛一切都乱了套:从小该是他文文静静坐着读书,那人才是猴儿般爬天纵地的一个,一刻也闲不下来。命运开了他俩一个大玩笑,恶劣的程度对彼此来说其实无分轩轾。
  “......然而生死相搏,你却不能胜我。那怕仅有一步之差,这一步却能于顷刻间分出生死。遇到像我这样的对手,你千万打醒精神,能避则避;等跨过了这步,再回头找那浑球算账不迟。”
  李寒阳不由失笑,摇了摇头。“避得过,那便是无谓之争,自也无所谓算不算账了。”那人闻言大笑:“你是南陵游侠之首,忒也怕事,那怎么行?有谁肯跟着你混哪?”
  “......你是把诸凤殿当成黑道帮会了么?”
  他被逗得忍俊不住,回神才发现自己笑得孩子也似,居然有一瞬间没再想起肩上的责任负担,还有荣誉公义之类。“你怎么说也是堂堂四平爵府之主,平日说话也这么口无遮拦?”
  “那倒不至于。”那人蛮不在乎一耸肩,剑眉微挑,突然装出一副认真严肃的模样。“需要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扮你也就是啦。你瞧,像是不像?”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放声笑起来,两张原本就一模一样的脸,除了各自经历的风霜留下不同的痕迹,就像对着镜子一样。
  以古月的性子,一辈子被困在这样的地方,该有多寂寞!李寒阳忍不住想,胸口一阵闷郁,似有些揪疼,唯恐对方有所感应--他们小时候常这样捉弄大人。只是随年纪增长,心意相通的异能似乎也渐渐消失--赶紧收敛心神,将话题转开:
  “能练到你这般境界,料想世上无多。总不会忒倒霉,偏教我遇上了罢?”
  “他们说算上我,普天之下不过七人。”那人正色道:“不过你也知道,江湖传闻,放屁居多。草莽间多有能人,我想至多也就十来个罢。”李寒阳忍笑道:“你还真是半点儿也不谦虚啊,中行爵主。”
  那人陪他笑了一阵,才轻叩扶手道:“我遇过一个。黑衣夜行,接连放倒了老十五和老廿七,不过就眨眼功夫。要不是那晚我还未就寝,铁令只怕要失守。”
  他口里的“老十五”、“老廿七”,都是族内位列三品的好手。中行家的剑法武功以“品”区分高低,九品起算,至高一品,三品以上便有接受外人挑战、为府主守护“天下刀笔令”的资格,可说是凤翼山四平爵府的中坚;便是李寒阳,要打败那两人少说也应在三十合开外,怎么也不能于眨眼间得手。
  李寒阳脸色微变。
  当年颁布令牌的金貔王朝,早已消失于历史舞台,三百多年来,“天下刀笔令”俨然成为一种精神象征。上山讨令之人或为扬名立万,或为中行氏这“天下第二剑”的响亮名头,真个想拿了令牌召开武林大会、号令天下门派的,一千人里都未必有一个,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偷一块已失实效的铁令,就像拿了过期的灯谜谜底,若不能光明正大压过四平爵府这块匾,一切都毫无意义。
  偏生有人黑夜闯山,试图无声无息窃走令牌。
  他隐约嗅到阴谋奸宄的气味,却无法进一步廓清。从小到大,脑筋动得飞快、满肚子鬼灵主意的,从来就不是他。
  “会是谁......”话才出口,李寒阳心头似有感应,垂眸正迎着那人似笑非笑的神情,突然会过意来。虽然他们再无法传递彼此的心绪,清晰得像是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交谈,但他仍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手足”二字在两人身上,不仅仅是比喻形容而已。
  “好在可疑的人不太多,是不?”那人露出狡黠的笑意,虽是乍现倏隐,微露鱼尾的眼角却掠过一抹孩子似的淘气。就像小时候那样。
  “最多也就十来个?”
  “我倒希望是六个。”那人微笑道:“如果不算我的话。”
  李寒阳从浮光掠影中回神,目光倏冷。
  “距今十五年前,阁下去过凤翼山么?”
  黑衣人动也不动,宛若槁木死灰,周身浑无破绽。
  李寒阳观察黑衣人的反应,握住巨剑剑柄的手掌亦不动摇,黑衣人的沉默既不令他感到意外,甚至没能激怒他,沉静的心湖上仍旧是一片宁定,随时都能够发出雷霆万钧的一击。
  --棘手。
  李寒阳与凤翼山上那人有着某种共通的特质,尽管他们的性格半点也不相像。黑衣人非常憎恶那种特质,无论心底有着多少痛楚忧伤、独行过何等幽暗冰冷的荒原,都无法使他们堕入深渊,迷失于恐惧与欲望之间。
  黑衣人犹记得那独坐于扶轮竹椅,一剑将他迫退的男子,比剑光更霜亮的眸里透着少年般的桀骜不驯,或许还有一丝自负、讥嘲与愤世嫉俗,感于人生百无聊赖,却没有丝毫动摇。
  那双眼看过真正的、深沉的黑暗,历劫而还,心上再无一丝间隙可乘--黑衣人不由揣想。或许他们同样注视过来自远古洪荒的恐惧本源。
  这样的人完全无法利用。
  李寒阳与黑衣人的对峙十分短暂,但看在场边的耿照、风篁等人眼里,这已是不可思议的相持。聂雨色伸手入怀,掏出所有号筒一齐施放,风云峡独有的龙形烟花在白日自难望见,但硝石燃迸的声响却轰隆震耳,惊动了附近的民居,推开窗格门牖的声响此起彼落。
  “喂!”风篁掏了掏被炮声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没好气道:“这附近还有你们的人么?好歹也是硝石火药,对着那蒙面王八蛋放不好么?浪费!”
  聂雨色冷哼。“横竖轰他不死,那才叫浪费。这下震天价响,北门卫所的那些个官兵还不死过来?”风篁恍然大悟,嘿嘿笑道:“好心计啊,聂二侠。只消北门卫所不是一群吃闲饭的懒汉,援军转眼即至。”
  聂雨色淡然道:“懒汉也有懒汉的用法儿。真要不来,咱们便放火烧民房,总有人推水龙来救火。”风篁一时接应不下,见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心底发凉:“指剑奇宫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教出这等样人!莫三、沐四在江湖上也算历有侠名,这聂二是从哪儿绷出来的怪胎?”
  号筒齐放的声势十分惊人,不消片刻,远方马蹄隐隐,“让道”的呼喝声不绝,看来北门卫所的官长绷紧了皮,唯恐辖区内生出什么事端,丝毫不敢慢怠。聂雨色师兄弟、风篁稍得喘息,纷纷把握时间运功调复,扶壁起身,眼看形势对黑衣怪客越发不利。
  仍旧动也不动的,仅有场中二人,仿佛连轰隆的号响都被隔绝于外,难近周身方圆。蓦地一股风压四散迸开,众人眼前一花,再聚焦时黑衣人已不在原处,聂、风、沐三人各自转朝不同的方向;只耿照心头微动,不受耳目所惑,捕捉到一抹自墙头逸去的残影。
  (好快!)
  “锵啷!”一声滑钢利响,李寒阳将拔出三寸的巨剑推送入鞘,握持剑柄的掌底俱被冷汗所濡。古月说得一点也没错,与像他们那样的人生死相搏,或许顷刻间便会失去性命。十五年来,他将这式“雷霆一击”反复锤炼,舍弃多余动作,不留丝毫后着,更借冥想苦行来淬练心神,不教“凝功锁脉”有可乘之机,谁知临敌仍是慢了一步。
  那“分光化影”的极速身法亦是三才五峰境界的特征之一,古月曾示以出剑,果然迅捷无伦,超越已知的快剑手法,却因双腿之故,无法为他试演轻功,今日总算长见识了。
  值得欣慰的是:他花在鼎天钧上的心血并未白费,换作十五年前的自己,方才这一剑便已击出,再无转圜,黑衣怪客极可能改变抽腿的打算,拧身将他格杀。苦心练剑十五载,终至“拔剑无罅”之境,攻防浑如一体,就像最训练有素的劲旅,才能够退而不溃,在疾风怒涛般的敌势下保全自己。
  一旁的少年不禁咋舌,喃喃道:“那人......怎地忽然不见了?是......是我眼花了么?”浪人重新负剑上肩,温言道:“不是眼花,是那人的轻功太过高明,你的眼力追之不及,以为凭空消失。”
  奔尘卷至,蹄声顿止,嘶嘶马鸣间,一名军官翻身下鞍,辨清墙边诸人,惊道:“典卫大人!”左右见李寒阳身背巨剑,最是可疑,团团围住,十余枚明晃晃的枪尖对正浪人与少年。李寒阳回臂遮护少年,扬声道:“诸位官长!这位小兄弟乃安善良民,可否请诸位高抬贵手,先让他离开?”
  少年摇头。“你......你又没做坏事,他们干嘛为难你?我不走,我给你作证,打伤人的是方才那个穿黑衣服的蒙面怪人,不是你。”李寒阳目露赞许:“你倒是讲义气。别担心,他们不会为难我的。”亮出一面五彩斑斓的金字牌,朗声道:
  “这是朝廷特颁的通行令牌,可证明我的身份。请官长过目。”那领兵的统领见牌上“同诸封国主”的字样,认出是客省颁布的使节令,许在国境内行旅交通、贸易互市,不受各地衙司管辖;无论所犯何事,刑律皆不及身,乃最高层级的使令,不敢去接,赶紧撤了包围,连声致歉。
  耿照将阿妍交与沐云色看顾,趋前拱手:“在下流影城典卫耿照,久闻“鼎天剑主”大名,多谢李大侠仗义援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李寒阳剑眉微挑,亦还礼道:“原来是耿大人!我此番北上,多闻耿大人的事迹,烧毁风火连环坞一事,尤快人心。”
  耿照赶紧澄清:“风......风火连环坞真不是在下烧的,恐怕传闻有误,与事实多有不符。”李寒阳并不在意,微笑道:“那也无碍于典卫大人的仁义侠风。我听说大人为镇东将军驱赶流民之时,下令“勿伤百姓”,有别于赤炼堂之横征暴敛,亦是一桩美谈。”
  黑衣人去得无影无踪,两人皆松了口气,谈话的气氛轻松许多。然而耿照不欲泄漏奇宫诸人的身份,李寒阳也挂着廿五间园与那意图行刺梁公子的少年朱五,俱都无意深谈。韩雪色被黑衣人封了穴道,聂、沐二少试过诸般解穴手法,连风篁也跳下掺和,始终难以成功,回头叫唤:“耿兄弟!”
  耿照匆匆告罪,快步往赴。“还是解不开么?”
  “韩宫主的脉里像给打了桩子,”风篁信手在他胸腹间比划着,蹙眉道:
  “真气一到这几处便再也渡不过去,冲又冲不开、绕也绕不过,简直像插了几枚牛毛针,弄得我都想挖开来瞧瞧了......世上真有这种见鬼的手法么?”耿照试着推血过宫,渡入真气,却完全不起作用,果然韩雪色体内与他先前被黑衣人所制时如出一辙,只是耿照仗有碧火真气护体,那实物般的“桩子”被削弱几分,得以硬冲过去,不比韩雪色丹田内空空如也,毫无反抗的机会。
  耿照运起内力,欲助他突破禁制,片刻韩雪色面红如血,汗湿重衫,脸现痛楚之色;耿照小心控制内劲,仍是徐徐渡入真气,更不稍停,谁知韩雪色喉头一搐,饱满殷红的血珠汩出嘴角,沿着下巴淌下。阿妍惊叫一声,泪水溢满秀目。
  “不行。”耿照颓然收手。他已竭力控制真气入体的轻重急徐,然而力弱则无以破封,但对于筋脉的损害仍在;照这样下去,在碧火功冲破禁制前,韩雪色的筋脉将行鼓爆。口吐丹朱便是赤裸裸的警兆。
  “让我来罢。”
  李寒阳按住韩雪色头顶的“百会穴”,动作轻柔,蓦地掌劲一吐,韩雪色如遭雷殛,“啊”的一下吐气开声,睁开眼睛。聂雨色将宫主接过,喂以化瘀的丹药,运功助他调息。
  迎着众人诧喜的目光,李寒阳不卑不亢,拱手笑道:“我还有要事在身,诸位告辞了。请。”携少年离去。北门卫所的统领察言观色,本要下令留人,耿照对他摇了摇头,李寒阳二人走出官兵包围,沿着廿五间园外的黑瓦白墙,一路朝地平线的彼端行去。
  “宫主!”沐云色、阿妍双双趋前,见韩雪色除了嘴唇苍白,面色已尽复如常,稍稍放下心来。耿照为他号了号脉,聂雨色并未阻挡,适才众人为韩雪色运功时,耿照所用时间最长、耗费功力也最多,虽说功败垂成,聂雨色毕竟看在眼里,不是毫无所感。
  “怎么样?”风篁见他微露诧色,不觉殷问。
  “他一吐劲便震开了禁制,其力精纯,快、猛远超过我的想象;力量大到如此境地时,的确有可能摧毁禁制而不伤筋脉的。”耿照赞叹道:“我原以为李大侠是用了什么神奇奥妙的手法,不想道理如此简单,毫无花巧。”
  风篁亦是武道大行家,听得连连点头。“纯以力胜,乍听似乎蛮横,然非经十数年的精纯淬炼,绝不可得。这可不是什么莽夫的手段,正所谓“一力降十会”,鼎天剑主威震南陵,果非泛泛。”
  “既然脱险了,须尽快赶往阿兰山才是。”见识过黑衣人的恐怖武功,奇宫方诸人对耿照之言再无异议。休说此际伤疲交迸,便是三人状况奇佳、于巅峰之际连手,也非黑衣人之敌。那人的目的不只是碧鲮绡,连阿妍姑娘亦想染指,若还坚持单独行动,简直是羊入虎口了。
  耿照调集卫所军士,与驻扎城外的三十名巡检营弟兄会合,由领头的队副贺新做前导,一行两百余人浩浩荡荡向阿兰山出发。
  ◇  ◇  ◇
  广场之上,受邀参加论法大会的来宾们接连入席。
  右首高台的顶层,有位居一品的镇东、镇南两位将军,以及一等昭信侯独孤天威等,埋皇剑冢的正副台丞萧谏纸与谈剑笏,亦被安排在此间。其他如本道大小官员、封于东海的公侯爵主,以及地方仕绅等等,则依序往下排列。
  此番出钱出力的越浦五大家,被安排在第四层首位,赤炼堂雷家因总舵风火连环坞遭焚,也格外引人注目。此外,半途金援、解了五大家燃眉之急的越浦乌家当主也是首次公开露面,乌夫人黑纱蒙脸,眉眼低垂,一袭宽大的乌缎绸衣掩不住玲珑有致的丰润曲线,现身时看台一阵骚动。
  这位“乌夫人”深居简出,甚少涉足商场,乌家药材生意交由几位可靠的大掌柜打理,近年风生水起,隐隐成为越浦第六大势力。据闻乌夫人笃信佛法,众人以为是孀居寡老、鹤发鸡皮,不料却是一名风姿绰约的成熟美妇,未见其庐山真面目,已是韵致动人。
  符赤锦见那帮臭男子色授魂销的模样,心中冷笑:“骚狐狸就爱生事。弄了偌大家业掩饰行藏,规规矩矩做生意不好么?非要出来现眼!”
  原来越浦鼎鼎大名的药材魁首乌家,正是五帝窟黑岛的物业,“乌夫人”自是帝窟宗主漱玉节了。星罗海五岛各行其是,此事她原本不甚了了,只稍微打听了一下朱雀大宅的原主儿,以及绮鸳等用作据点的分茶铺子,知是乌家产业,心中顿时有底。
  与越浦仕绅在同一层的,还有青锋照之主邵咸尊,以及水月停轩代掌门许缁衣。两人许久未见,也只得点头寒暄几句,未及深谈,各领门人弟子就座。
  左首自顶端以下三层,则以央土僧团、南陵僧团以及诸封国使节为主。
  南陵尚佛,虽是小乘,然而风行之盛,却非央土可比,各国挹于佛法上的金银何止巨万,此番北来的动员规模十分惊人,迟凤钧粗粗一算,竟达两千人之谱,各封国使节团的人数又远在僧团之上。
  南陵僧团于说法辩论一项,屡屡受挫于琉璃佛子,对那些上座长老来说,未必真把佛子当成了此世的三乘法王、天佛的继承者,但辩不过他这点总是明白的。“三乘论法”云云不过为人抬轿罢了,自是意兴阑珊,提不起劲来。
  但对南陵诸封国来说,这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封国使节在白马王朝境内,是享有交易互市特权的,过往只能借进贡时携本国土产至平望,交换南方缺乏的锦缎、瓷器以及手工艺品;这一来一往间,不仅封国能捞上一笔,连大使、随行的大小官员等俱都荷包满满,可说来平望一趟,后十年都不愁衣食。而东海殷富又非央土可比,此番论法,各地豪商权贵闻风而来,佛子虽然迟未现身,这段期间越浦内外可是一点也不无聊,各种奇珍异宝热闹交易,堪称“盛况空前”。
  即使迟凤钧耗费心力,监造了这两座规模宏伟的五层望台,仍不能尽收受邀前来的宾客;排不上座次的,便散于高台两侧,亦将外围挤得水泄不通。现场近万人从天未大亮时便依序进场,至巳时才大致就位,迟凤钧里外奔波,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名册上的主客都到得差不多了,想起还未见佛子踪影,心尖儿一吊:
  “他若是今儿不出现,这场面该如何了局?”撩袍匆匆上得凤台,正迎着扶剑而下的任逐流。
  “他妈的!”金吾郎捏开官服的襟口想透透风,可惜厚重的紫袍里外层迭,这个动作终归徒劳,全然无助于他一身汗流浃背。“那粉头小贼秃呢?迟到的是他,要召开大会的也是他......他奶奶的!好的坏的都教他说完啦,让咱们在这儿晒咸鱼!”
  迟凤钧面色一沉,想勉强挤出笑容都办不到,沉声道:“金吾郎,下官连佛子一面都没见着,今儿的日子还是你让人通知下官的,纵使赶得死去活来,诸般事宜总算也在两日之内备便。金吾郎问我要人,下官不知该怎生回答。”
  任逐流自来东海,还没见过这位身段软极的抚司大人如此光火,心知理亏,摸摸鼻子干咳两声,强笑道:“迟大人,我知道你辛苦得很,我也是心里那个急啊!那粉头小贼......呃,我是说佛子我也没见着,日子是慕容柔派人来说的,看来这笔烂账得找他对一对。”手跨金碧辉煌的飞凤剑,杀气腾腾往下冲去。
  迟凤钧想起适君喻那股子阴沉不忿,金吾卫有意刁难,瞎子都能看出,若教两拨人马撞在一处,还不当场打起来?三步并两步追上,作势一拦。
  “金吾郎请留步。依下官看,此事慕容将军亦不知情,不过转达佛子之意罢了。不如......不如请示娘娘,看是否让南陵僧团的上座长老先升坛说法,或由本道名寺僧众诵经祈福,以为开场?”手挽任逐流,径往凤台顶行去。
  任逐流心中“喀登”一响,赶紧将他拉回,笑道:“别!别......这有什么好请示的?娘娘也没见着佛子,到这份上要生一个也来不及了是不?咱们......咱们先想个节目,要长的......越长越好!先他娘的拖上个把时辰,你让莲觉寺的香积厨快些准备,咱们上早粥,塞他们的嘴!你看怎么样?”
  迟凤钧哭笑不得。这位金吾郎说话虽不得体,道理却是对的:娘娘既来,论法大会就得照常举行,就算琉璃佛子今日终没出现,此际也喊不了停。所幸央土僧团不乏能言善道的高僧,请他们一一升坛说法,料不致冷了场面。他思索片刻,沉吟道:
  “莲觉寺每日清晨,卯时四刻一过便击钟,长鸣一百零八响,取众生有一百零八烦恼,以钟声唤醒百八三昧,欲离断烦恼之意。今日为论法大会迎宾,下令全山诸寺禁钟,不如......就由钟声开始罢?”
  任逐流本想骂娘,转念一想:“敲他娘一百零八下,馍都泡软啦。这个合适!”笑道:“抚司大人真是挺有学问,秃驴敲钟你都这么熟。就这么办罢!让他们撞得好听些,切记莫要抽风,这一百零八下要是欲出不出、零零落落,如老头撒尿,那就不好了。”
  迟凤钧欲哭无泪,懒与他多说,快步离去。要不多时,钟楼传来一阵霹雳连珠般的急响,场上原本喧闹的人声一剎静止,聆听漫山遍野的清脆磬音;既而钟声一转,变得悠荡绵长,回音空灵旷远,其中掺杂鼓声,紧慢相参,若合符节,竟能辨出风、雨、雷、电等四象之兆,闻之令人胸臆一抒,杂念俱消。
  任逐流驻足凤台,直到钟声停止后许久,才回过神来,丝毫不觉这一百零八响耗费如许辰光,整个人像是洗过舒服的冷水浴,暑气略消,心中暗忖:“东海这帮秃驴倒有些本领,钟敲得这般销魂。哪天不干这无本营生了,想必教坊瓦肆也都去得。”
  晨钟响毕,香积厨开始传出香粥。要供应近万人吃食,寺后早已辟出大片广场,搭起一个又一个的棚灶,由东海各地招募而来的掌勺师傅、炊煮班子在香积厨师父监督下,天没亮便开始备料生火,烹煮素席香粥,再由阿兰山左近各寺支援的沙弥一一送至宾客手中。
  每人虽只得小小一盅,滋味却都不同。最顶级的宾客如两镇将军、南陵使节等,与皇后娘娘相同,用的是御厨亲自炮制的首乌三耳竹笙粥;如越浦五大家等,用的是红枣山药枸杞粥。其余人等,则分派到三宝粥、瓜子菜粥、香芹芋艿粥等,做料虽寻常可见,但经大釜久滚,亦都熬煮得香糯可口,分外鲜甜。
  迟凤钧趁着用早膳的空档,亲上左首高台,面见大报国寺的果天大和尚,请他登坛说法。
  果天面容瘦削,身材颀长,约莫四十来岁,紧抿的嘴角有着削石般的钢硬线条,即使低垂眉眼,依旧令人感觉傲慢。迟凤钧与他非是初见,不过谈不上交情,游说时见他始终面无表情,心中不无忐忑,以致果天吐出一个“好”字时,抚司大人略微一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讲《俱舎论》。”果天冷冷道,依旧是低垂眉眼的模样,而那股子生硬傲慢同样丝毫未减。迟凤钧博览群书,对释教经典亦有涉猎,听得头皮发麻,一瞬间居然有些后悔来找果天应急。
  《俱舎论》是释教重要典籍,指的是经过研究、整理过的佛法精义,而非是单纯记叙佛、僧言行而已,以喻理辨析为主体,又称“殊胜法门”;而“俱舎”二字,乃梵文“宝藏”之意。此书本是上座部经典,而南陵僧团信奉的正是上座部佛法;然而著书的世亲菩萨,其后转向了大乘的路子,影响甚巨,故《俱舎论》也成为大乘菩萨乘的重要经书之一。
  果天挑《俱舎论》来讲,挑衅意味浓厚,但南陵僧团的上座长老们也非是好相与的,《俱舎论》同样是小乘研读再三的典籍,要拿来当作大乘一派攻击的假想敌,此经合是不二之选。攻方虽是有备而来,守方却也是有以待之,这一下子冲撞起来,战况岂能够不惨烈?
  迟凤钧读过邸报,琉璃佛子在大报国寺辩倒南陵代表时,独独没提《俱舎论》,事后众人咸以为高明:以此书在上座部的重要性,避而不谈,无异于翦除小乘一只强臂;而连大乘一脉的高僧都说:“其为经也,富莫上焉!要道无由无行,可不谓之富乎?”影响后来的大乘经论,不可谓之不深。贸然援引,难保小乘僧团不会借此曲解经义,使观点变得于己有利。
  --果天挑《俱舎论》来说,不知心中的对手是南陵僧团,抑或是琉璃佛子?
  迟凤钧才觉其中有些针锋相对的味道,果天已然撩袍走下,向皇后娘娘、二镇将军合什顶礼,登上莲台说起《俱舎论》来。
  慕容柔静静凝视着莲花台上的中年僧人,不由发笑。无论果天和尚原本希望达到什么效果,最终得到的都只是一片虚无而已。
  对面望台甚远,以慕容的目力,无法精准捕捉南陵僧众的表情,但其实也没什么可捕捉的。披着异于央土僧伽的皂红两色大法衣、头戴鸡冠尖帽的上座长老们神色漠然,既未被戳中痛处,也无一丝反击的激情,活像一列并排石上晒太阳的瘦瘪老猴,连伸手扪虱子都懒得。
  追击穷寇能激起反抗的意志,已死的尸殍则不会。
  南陵僧团的反抗意志,早在遭遇琉璃佛子时便已崩溃。他们未必放弃了教义,真心服膺大乘教团,更可能是认清“辩论之上无有能胜此人者”的事实,明快地停止了无谓的挣扎。自段思宗身殁后,继任的镇南将军无一比得上他的才干,对南陵的羁靡也日渐薄弱;政治上的影响力尚且不及,何况宗教?
  南陵僧伽大会的实质领袖、峄阳国涅磐寺的毘昙昭通长老乃绝顶聪明之人,慕容柔青年时见过一次,罕见地完全无法“读”出此人的心思。以毘昙昭通的睿智,能说服上座长老们实行放弃对抗央土僧团的顺服姿态,可说是半点儿也不值得惊讶。
  其他人等对冗长沉闷的说法也同样没有反应。果天似已习惯,依旧以高亢却无半分激昂的宏亮声音,反复说着“绿豆乌豆之辩”、“饥寒饱暖之喻”,以阐明“观苦超拔”的道理......
  突然一人举起手来,百无聊赖的人们目光一亮,若蝇黾竞奔烛焰,纷纷被吸引过去,竟是镇南将军蒲宝。
  果天大和尚在平望都升坛讲经,开口就是一个时辰,其间不容发问,须得说到一个段落,才让人提问释疑,架子极大。但镇南将军可不是一般文臣武将,蒲宝虽是天下四镇中唯一名实不符的,但托三位同僚之福,谁也不敢轻易加辱。果天面色铁青,顿了一顿,才扬声道:“将军有何见教?”
  蒲宝老实不客气地接口:“大和尚说了半天,重点也就一个:大乘普渡众生,小乘独善其身,故三乘之中,当以大乘菩萨乘居首。我没听错吧?”众人一听登时炸了锅,场内一片骚动,就连始终沉默如槁木的南陵僧团也有反应,上座长老无不交头接耳,个个面色都不好看。
  凤台上原本站着打瞌睡的任逐流一下全醒了,低声咒骂:“他妈的!这死胖子发什么鸡瘟,来闹老子的场!”沉着脸掀帘而入,正要走下梯台教训教训蒲胖子,忽听一声清脆笑语:“别忙,叔叔。那大和尚说话闷死人啦,瞧瞧胖子弄什么花样。”正是身穿大红凤袍、头戴金冠的任宜紫。
  她虽与姊姊面貌相似,毕竟年纪颇有差距,纱帘内除了扮成宫女贴身保护她的金钏银雪外,余人都被赶到下层,若无“娘娘”召唤,等闲不得上来。任宜紫嫌凤袍闷热金冠又沉,却也舍不得褪下,索性踢掉金丝凤履、除去罗袜,裸着雪腻莹润的小脚卧于胡床,窝热了织锦垫褥便翻过一侧,反复几回,大红礼服的裙裾被揉得绉极,退至膝上,一双细直美腿露出大半,隐约可见大腿酥滑,竟有一股诱人野媚。
  任逐流皱眉道:“没规矩,快坐好!你现下是你姊姊的替身,是当今的皇后!腿子都教人瞧尽了,成什么话!”任宜紫吃吃笑道:“哪个不该瞧的瞧见了,我一剑串下他两颗眼珠子!给叔叔看倒是不妨,叔叔疼我。”
  任逐流脑袋都快炸开,被她一说,不禁多瞧了两眼,居然有些耳臊,益发不耐,挥手道:“去去去!别添乱。叔叔先办正事,找个隐密处揍那蒲胖子几拳,好教他安生些。”扶剑快步走向梯台。
  任宜紫美眸滴溜溜一转,故意叹了一口气,幽幽道:“这儿好无聊,大和尚说话无聊,和尚敲钟无聊......什么都忒无聊。我不玩啦,我回断肠湖去。”摘下金冠往楼板一扔,“哗啦”一声缀珠相击,梯台下响起内侍着急的尖亢嗓音:“娘娘......娘娘怎么啦?娘娘!任大人!”
  任逐流急急应答:“没事!我踢了尿壶......不,是水壶!再......再拿些冰镇乌梅酿来,娘娘口渴啦。”下巴作势一抬,金钏赶紧下得阶梯,旋即捧上一只盛了水精壶盅的银盘来。
  “丫头!你待怎的?”任逐流沉下脸来,故意装出凶霸霸的口吻。可惜他这招任宜紫三岁上便看得通透,此后再也不怕,笑嘻嘻地啜了口透心凉的冰镇乌梅汤,怡然道:“我想听胖子说什么。有个人插科打诨的,也不无聊。”任逐流莫可奈何,两害相权取其轻,右手食指连连比她却说不出话来,摸了把脸,又跨剑回到凤台前。
  莲坛之上,果天的脸色倒没有想象中难看--至少比被贸然打断时好得多--昂然对着蒲宝道:“贫僧适才所说,并无这个意思,不过是解经而已。”众人正放下心来,不料冷言冷面的壮年住持又补上几句:
  “然将军之言亦是。佛有世间法与出世间法,以世间法为权假,以出世间法为究竟;出世间法则分为大、小两乘,以小乘为权假,以大乘为究竟。合当统领三乘、度化众生者,唯大乘而已。”
  此言一出,全场鸦雀无声,众人或惊骇或愕然,俱都说不出话来。南陵僧团的长老们停止交谈,几十道阴沉的目光齐齐射入场中,有人低诵佛号,也有人暗自摇头,更多的是凿山雕岩般的无言坚冷。毘昙昭通长老并未亲至三乘论法大会,倘若人在此间,将如何应对如此粗鲁的挑衅?
  蒲宝对他的回答似不意外,嘿嘿笑道:“大和尚真是爽快!圣上推行大乘佛法,正是心系百姓、普渡众生的慈悲胸怀。依我看,这“三乘法王”又何须推选?当今天下,唯有圣上当得!”
  这话虽是马屁腴词,却是此际唯一的妙解,恁是宗派教义之争,也大不过平望都的天子。此话一出,众人皆笑,纷纷点头称是,前一霎的凝重肃杀消弭于无形,变化之快,令人不由称奇。
  凤台里的“皇后娘娘”十分失望,探出胡床的窄细腰肢猛跌回去,怒道:“这算什么?满口腴词的混蛋胖子!”任逐流笑道:“蒲宝那点肉馅别人不知,我还不清楚么?当年他还没做捞什子将军前,每回上酒楼喝花酒,还得挂叔叔的帐!他能说出什么人话来,那才真是奇了。”
  任宜紫努了努小嘴,俏脸上满是鄙夷。“我那皇上姊夫也真是,这样的货色也配做镇南将军!”任逐流“噗哧”一声,低声道:“仔细说话!这人是你阿爹举荐,用来恶心代巡公主的。你也看到啦,光以恶心论,只能说是效果奇佳,当真不作第二人想。”
  他口里的“代巡公主”,指的是段思宗的女儿。
  段思宗掌管镇南将军府时,屡屡借兵助封国平乱,仲裁纷争总能做到公正持平,又引进央土的农耕、灌溉技术,大利民生,在南方各国间威望极高,太宗皇帝更因此封他为一等靖南侯。
  段思宗在声望最盛之时,果断地将女儿嫁与峄阳国主,而非嫁往平望,与朝堂重臣、甚至皇室结为亲家,当时被讥为“鼠目寸光”,咸以为是乡下县丞出身的段思宗不敢高攀,自满于南方小国婿翁,后来证明他手段之高,丝毫无愧于“策士将军”美名。
  闺名“慧奴”的段家小姐颇有乃父之风,嫁入峄阳王室短短三年间,朝政为之一清。段慧奴揽权却不滥权,令峄阳国在十年内脱胎换骨,隐然成为南陵的霸主候选,兵强马壮、仓癛殷实,四邻皆惧。她利用宗室结亲的手段,对一向与峄阳处于竞合关系的穷山、孤竹等国施压,甚至介入王位继承等大事;对内则大力支持僧团,不计一切代价,将毘昙昭通等长老拱上僧伽大会的权力核心,扩大峄阳在封国间的影响力。
  峄阳国主薨后,段慧奴迁出王宫,纤手扶植的新主为她建造了一座广邸,称“代巡府”。“代巡”二字来自她的父亲--南陵人习惯称段思宗为代巡大人--而“公主”则是慧奴自小就有的称谓,虽然她与白马王朝独孤家的宗室毫无瓜葛,也不曾得到过任何正式册封。
  对南陵人来说,国主的女儿就是公主。代巡大人甚至比国主还要伟大,他的女儿天生便是公主!谁敢说她不是?
  段思宗被召回平望后,太宗剥夺了他的官职封号,软禁起来。据说太宗畏惧段思宗纸笔间平定南陵的本领,府中不供笔墨,某日雨惊午寐,段思宗见窗外芭蕉清新翠绿,以指于叶上题诗:“瘿床闲卧昼迢迢,唯把真如慰寂寥。南国不须收薏苡,百年终竟是芭蕉。”太宗听得眼线回报,竟教人将段府中的芭蕉树悉数砍了,以免被用作联络的暗号。
  段思宗被软禁在平望都,却活得比太宗更长。朝廷始终不敢杀他,除了忌惮他在南陵的影响力,恐引起诸封国反弹,更因为“代巡府”在南方的活跃,封国之间遇有纷争,多请代巡府仲裁,代巡公主本人不但是各盟会必邀必与的贵宾,甚至就是几个关键大盟的核心。无论平望都指派什么人接掌镇南将军府,最终都高不过段氏父女。
  直到朝廷弄了个无赖过来。
  不管怎么说,自蒲宝掌将军印,代巡公主的确是少出现在捭阖纵横的场合了,好歹图个清静。此番三乘论法更是蒲宝一大胜利:执僧团牛耳的毘昙昭通长老没来,峄阳方的诸国使节也来得三三两两,与峄阳针锋相对的穷山、孤竹等国则大张旗鼓,给足了镇南将军面子。
  要说台面下没有蒲宝的运作奔走,怕是谁也不肯信。
  果然蒲宝一使眼色,对面的穷山国使节立刻起身,大大附和了一番,邻近诸国使者更忙不迭表态,一片奉承天子的高帽此起彼落。果天并未因此露出欢悦的神情,似乎对被打断一事十分介怀,面色极不好看。忽听一把清脆飒爽的喉音道:
  “圣上固然心怀慈悲,可惜有人阳奉阴违,在台面下尽做些陷民于死的勾当,有伤皇上圣明,不合大乘的教化。”开口的竟是一头红发的孤竹国伏象公主。任宜紫见她雪肤花颜、宽肩长身,金缕衣甲掩不住盛乳蜂腰的诱人身段,心中不无妒意,轻啐道:
  “呸!臭花娘,出来抢什么锋头?轮得到你说话!”
  任逐流却比她清楚南陵版图的势力划分,孤竹国于王位继承一事上,尚须身为宗主的朝廷大力支持,不可能在这当口与镇南将军反脸,暗忖道:“莫非这也是蒲胖子的暗桩?”果然蒲宝嘻嘻一笑,立刻接口:
  “喔?难道公主一路北来,见得什么有伤教化的勾当?”
  伏象公主瞧也不瞧他一眼,冷笑道:“我一路北来,见东海处处难民,相扶于道旁,或行或卧,难辨生死。适才果天大和尚说我小乘“独善其身”,但在南陵见有疾患饥馑,虽孺子亦知掬水相就,东海大乘泱泱,何以无视?我十分不解。”
  她身姿挺拔,娇媚、英武兼而有之,此番说词直是掷地有声,现场却再度陷入一片静默。谁都知道这话是冲着谁。
  蒲宝笑道:“公主这个说法,可有点不大正确。我也听人说东海流民为患,每天都要死很多人,求教于慕容将军,将军却斥之无稽。既然慕容将军都这么说了,显然是没这个事的;公主古道热肠,兴许是受有心人挑拨,误会了将军。”
  任逐流在凤台上都差点帮他敲起小鼓来,心想:“他妈的说得比唱得好听!这一大套不是你写的本儿,爷爷改姓蒲!”却见那伏象公主冷笑道:“有没有难民,可不是你我说了算。只消问一问......咦?”突然一声惊呼,上身突出望台,整个人似要翻过雕栏,那双浑圆巨硕、连衣甲都箍束不住的傲人乳瓜坠得沉甸甸的,轻晃颤弹,可见其酥绵,对面看台的人眼都直了。
  伏象公主却没等众人回神,又发一声喊,转身冲下台去,连对好的台词都来不及说完。任逐流一头雾水,身畔任宜紫蹙眉道:“叔叔,她方才鬼吼鬼叫什么?人家没听清。”
  任逐流心想:“你这话没点儿实在,明明最后一声喊得惊喜交迸,说不出的有女人味。适才不冷不热的口气,简直是个男人婆,浪费了这等尤物身段。”懒得同她缠夹,随口道:“我听着像是“小和尚”什么的。奶奶的,阿兰山上什么没有,小和尚比笋子还多!值得大惊小怪么?”
  蒲宝见她旋风般跑下望台,挤进台边围观的人群里,差点咬了舌头,没奈何,赶紧接了她没说完的下半段,自顾自道:“呃......公主的意思是有无难民,我们外地人也说不准,须问本地人是吧?这个......很是有理,很是有理!”
  任逐流腹中暗笑:“你是从她哪句话里听出了这么许多?”却听蒲宝提高声音叫道:“萧老台丞!据说您老人家在白城山下收容了许多难民,舍棉衣陈米,镇东将军却屡屡刁难,是也不是?”众人目光都聚集到了萧谏纸身上。
  谈剑笏坐在老长官身畔,听老台丞忽被点名,不由一惊,心想:“这事能做却不能说。人皆曰慕容将军眼底难容颗粒,真要刁难,别说舍什么棉衣陈米,白城山下怕连人都不见;说是“刁难”,怕也是太过了。”低声道:
  “台丞,不如让我来罢。推说不知便是,莫惹麻烦。”
  谁知萧谏纸伸手一拦,正色道:“不用。又不是做坏事,不用遮遮掩掩的。”身子不动,抱拳朗道:“诸位,老朽瘫痈不便,不能起身行礼,尚请见谅。”回顾蒲宝道:“将军若问有没有难民,白城山下是有的,我尽力收容,亦属事实。至于慕容将军,我俩于公于私,都不曾讨论过这一件事,“刁难”云云,恐是子虚。”
  蒲宝露出恍然之色。“原来如此。萧老台丞望重士林,言行均为天下表,慧眼洞见,实为我辈马首观瞻。”
  “将军言重。”
  “依老台丞之见,慕容将军知不知道这事?”
  萧谏纸轻哼一声,似觉无聊,片刻才肃然道:“慕容将军就在此间,将军何不问他?”蒲宝陪笑道:“很是很是,我也只是一时无聊,料想以慕容将军之干练精明,该没有不知的道理。”
  众人本以为他转头要诘问慕容柔,不料蒲宝肥胖的身躯微向前倾,却对着下层望台。“青锋照邵家主,本镇听说你在央土东海交界弄了个什么安乐邨,收容满坑满谷的难民。慕容将军不理会你屡次陈情,欲驱逐难民出东海,是也不是?”
  邵咸尊起身朝凤台行礼,又向众人抱了个四方揖,转身道:“草民设置安乐邨,旨在收容央土难民,为朝廷、为家国社稷尽一份棉薄之力。慕容将军日理万机,草民人微言轻,无法面见将军、递交陈情书信,亦是常情,望将军明鉴。”
  蒲宝这才发现在“流民安置”一事上,慕容柔远比他原本想的更谨慎也更难缠。以慕容柔权倾东海,居然未在处理流民一事上下过任何文书命令,甚至连相关的文牒也未曾过眼,仿佛早已等着这一天,务使在呈堂证供上一片空白,尽可推说不知,谁也逮不到他的小辫子。
  萧、邵都受过他的压力,未必不想拉他下马,然而刀笔吏出身的慕容柔精通府衙文书流程,施压得不着痕迹。两人皆是绝顶聪明,既无出手制胜的把握,连一句多余的诽谤都不讲,听着倒像替慕容说话。
  蒲宝本想接着叫赤炼堂的雷门鹤,转念一想:“无凭无据,谁会承认自己是将军的鹰犬,专替他干些驱逐流民的勾当?”定了定神,终于转向正主。“看来将军真是聪明一世胡涂一时,对流民之事一无所知。不过今日既然知悉,也不算晚,将军千万要把握时间,立即上书朝廷,请求收容流民,以彰显朝廷的教化,皇上的圣明。”
  慕容柔怡然道:“将军所言甚是。待今日法会圆满结束,我立即写好奏折,送至驿馆,届时还要请将军多多帮忙,多多担待。”
  “帮......帮忙?帮什么忙?”蒲宝一愣。
  “联名上书啊!”慕容柔讶然道:“将军大力玉成此事,岂非就是为了百姓?你我联名上奏朝廷,最好是连镇西、镇北二位一道,待皇上圣裁,再着交户部统筹,如此名正言顺,我等也好办事。将军以为如何?”
  蒲宝听得冷汗直流,强笑道:“这......慕容将军所言极是。不过以将军之精明干练,将军说东海无流民,那多半......多半是没有了,也不必这个......这么麻烦,是不是?”
  慕容柔笑道:“不是说白城山下有一些么?还有两道交界处。”
  “这......应该也不是很多,对罢?”蒲宝频频拭汗,干笑道:
  “既......既然不是很多,我看就算啦。干嘛没事找事?无聊!”
  慕容柔笑意一凝,冷道:“将军可曾亲眼得见?”
  “这......我也是听说、也是听说!”
  “那现在呢?将军觉得,东海还有流民么?”
  “没--”
  “东海有流民。他们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朝不保夕,将军若不施以援手,如同以刀锯鼎镬杀之。或许,将军之前已杀了许多。”
  众人一齐转头。但见旭日之下,一人披着陈旧的连帽白斗蓬,手持木杖念珠,踏着耀眼的万道金光走入山门,一路朝莲台走去,影子在他身前拖得斜长,仿佛自遍地的辉芒中开出一条黑绒大道。
  “是你!”莲台上的果天和尚面色微变,脱口道:“......琉璃佛子!”
  --琉璃佛子出现了!
  两侧看台上,人人争相起身,连看台下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往前挤,想要争睹传说中的佛子,维持秩序的金吾卫几乎招架不住,几乎将被骚动的人群推倒在地,甚至践踏而过......
  直到他们听见某种微妙的声音。
  “嗡嗡”的怪异声响回荡山间,偶尔夹杂着些许尖亢的马鸣,随即又被异响所淹没。那声音非常熟悉,像方才人群熙攘时,那种嗡然共鸣的沉郁......然而要比现场再多百十倍的人,才能令漫山遍野为之震荡,久久不绝。
  但那不是他们自己的声响。广场之上,静得仿佛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没人敢开口。
  琉璃佛子走到看台下,仰起一张白皙无暇的美丽面庞,仰望着顶层俯视他的另一张。“东海是有流民的,将军。”年轻的僧人道,面上满是慈悲。
  “我把他们,全都带来了!”


第百零九折 坛宇论战,慈悲喜舍
  无数流民如溃穴蚁群般涌来,三千名谷城铁骑恍如溶于酒水的雄黄末子,转眼就被黑压压的人群推挤上山,压成一抹细缕也似,兵甲余映对比漫山祟动乌影,单薄得令人心惊。领兵的于鹏、邹开二位均是老于军事的干将,变故陡生,犹能维持队形,遵守慕容柔三令五申的“不得伤人”一节,只是双方人数过于悬殊,由莲觉寺这厢眺去,众人实难乐观以待。
  这骇人的阵仗显然也吓到了蒲宝,他扶栏望远,目瞪口呆,片刻胖大的身躯才跌回椅中,喃喃道:“妈妈的!这......这是围山么?哪......哪儿来忒多乞丐?”看台上下一片惊惶,唯有几人端坐不动,青锋照之主邵咸尊便是其中之一。他凝着远方聚涌的数万流民,若有所思,身畔芊芊忽问:“阿爹,籸盆岭的村民......也在里头么?”
  “嗯。”邵咸尊淡淡地应了一声,并未移目。
  “他......为什么要带他们来这里?”芊芊蹙着细眉道:
  “这样,就能够让他们吃饱穿暖,在东海落地生根么?”
  邵咸尊没有回答。芊芊忽然意识到父亲并不喜欢她在此时发问,不由得缩了缩肩膀,咬着丰润的樱唇低垂粉颈,不再言语。一旁邵兰生瞧得不忍,轻抚侄女发顶,微笑道:“这便要看将军怎生处置了。有皇后娘娘与佛子在此,总能为他们作主的。”
  凤台之上,任逐流面色铁青,扶剑跨前一大步,居高临下喝道:
  “佛子!娘娘凤驾在此,你弄来这么一大批暴民围山,是想造反么?娘娘爱护百姓,约束镇东将军少派军队,以免扰民......佛子这般做为,当大伙儿是傻瓜?在场诸多官员仕绅,要是有个万一,谁来负责!”平素诙谐轻佻的金吾郎振袖而怒,竟也天威凛凛,遣词用字虽不甚合宜,以浑厚内力喝出,原本慌乱的场面为之一肃,纷纷摒息俯首,等待佛子回话。
  “这些人不是暴民,是难民。”佛子眉眼低垂,合什道:
  “适才任大人提到“万一”。这些百姓无粮食果腹、无棉衣御寒,漂泊荒野,无一处可寄身;若无万一,十天半个月后,大人目下所见,十将不存一。我今日所求,恰恰便是这个“万一”。”
  任逐流不爱做官,不代表不懂官场。盛怒过后转念一想,登时明白:
  “他是冲慕容柔来的,我蹚甚浑水?这粉头小贼秃虽然不戴乌纱,身家也算押在娘娘身上,谁要动了凤驾,怕他头一个拼命。你奶奶的,粉头小贼秃,也好教爷爷烦心!看戏看戏。”瞥见迟凤钧撩袍下了凤台、急急向佛子行去,众人目光随之移转,悄悄后退一步,倚柱抱胸,心中暗笑:
  “这出唱的是“八方风雨会慕容”,一个一个居然都是为他而来。慕容柔啊慕容柔,十万精兵又不能带上茅厕煨进被窝,你早该料到有这一天。老子倒要瞧瞧,人说央土大战最后一颗将星,究竟有何本领!”
  远方山间雾散、流民蜂拥而至的景象,连慕容柔也不禁脸色微变。琉璃佛子他是闻名既久,不料今日初见,出手便是杀着,着恼之余,亦不禁有些佩服。他不是没想过对方会利用流民,在慕容列出的数十条假想敌策里,“驱民围山”确是其中之一,但早早就被朱笔勾消,原因无他,风险过大而已。
  先皇推行佛法,是为教化百姓,然而慕容并不信佛,更不信僧伽。
  在他看来,央土的学问僧就像果天,在教团内争权、于朝堂上夺利,出家入世无有不同,当成士子求宦就好。流民数量庞大,一直以来都缺乏组织--这也是截至目前为止,镇东将军尚且能容的原因--等闲难以操控;发动他们包围达官显要聚集的阿兰山,无异于抱薪救火,稍有不慎,后果谁人堪负?琉璃佛子是官僧,权、势皆来自朝廷,须得考虑前途,断不致拿凤驾的安危当赌注......
  看来还真是小瞧他了。
  除了耿照手下的潜行都之外,慕容柔也有自己的情报网络。他少年从军,深知准确的线报乃是打仗的关键,耳目不蔽,方有胜机;但央土难民流窜东海各处,行踪不定,慕容柔的情报网能够掌握大部分的难民聚落,已属难能,却料不到琉璃佛子能在三天之内,联系流民群往阿兰山推进。此非情报搜集不利,而是佛子驱众的本领太过匪夷所思。
  好个狠角儿!慕容嘴角微扬,露出一抹衅笑,低头凝视姿容绝美的行脚僧人。
  那是一张看不出年纪的面孔,甚至很难分辨是男相抑或女相,完美得不似世间之物;若非表情生动,无一丝僵硬死板,说是人皮面具怕也有人信。
  慕容柔对容貌美丑毫无兴趣,众生诸相在这位一品大吏看来,无异于一页页的资料文文件:大至出身志向,小至晨起时用过什么早点、睡的是软床硬榻,都会在脸上身上留下痕迹。旁人觉得无甚出奇,对慕容而言,却仿佛藏着如山如海的庞大信息,清晰自明,不言而喻。
  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读心术”。
  慕容打七岁起就知道自己拥有异于常人的天分,能从旁人的言行举止、外貌打扮等读出心思,靠的不是什么神通感应,而是细腻的观察,以及精准的推理。
  当然,这种“异术”仍须有不寻常的能力相佐,那就是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慕容能记住随意一瞥的场景,无论相隔多久,都能从脑海中轻易唤出,就像打开一帧图画般重新审视,绝无错漏。他的优异能力使他很快就在东军幕府中崭露头角,甚至成为“二爷”独孤容的心腹。
  独孤容不信怪力乱神,但慕容柔光看一眼,就能从手上的烛泪熏蜡以及指甲缝里残留的墨迹,分辨出谁是连夜传出密信的细作,比什么严刑拷打都有效。他的顶头上司非常乐于为他散播“读心异术”的威名,大益于刑讯侦察方面的工作。
  慕容柔能从蔺草鞋上的湿泥草屑,推出琉璃佛子上山的路线;从斗蓬的秽迹及杖底的磕损,知道山下的谷城铁骑完全没有拦阻,眼睁睁看他排开人群,一步一步走上山道......或许还能看出佛子昨夜是在野地宿营,吃的是干粮炒米。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读”不出来。
  这对慕容柔来说是极其希罕的事。他的“读心术”鲜有失灵,就算入眼的线索不足,不过是少知道一些罢了,照面三五句之间,便能尽补所需,推敲出眼前之人的种种。
  但琉璃佛子却与他人不同。他身上的蛛丝马迹,仿佛经过刻意变造,循线索一路攀缘,所得不是一片虚无,就是结论极不自然,毋须慕容柔这样的鹰隼之目,任谁来看都知有误,毫无参考价值。
  就好像......他也懂得“读心术”似的,才能在人所不知处布下防御。慕容柔凭栏低首,重新审视眼前被自己低估了的对手;琉璃佛子抬头迎视,眉宇间的朱砂痣莹然生辉,若非姿势殊异,看来便似庙里的菩萨金身,风尘仆仆的破旧斗蓬难掩一身圣洁光华,令人望而生敬。
  --或许“看不透这张面孔”,是两人心中唯一的共识。
  气急败坏的迟凤钧赶到佛子身畔,想也知道是为了流民一事。慕容柔收回目光,见沈素云俏脸煞白,娇躯微颤,玉颗似的贝齿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迟疑片刻,手掌覆上她小小的手背,才觉肤触冰凉,竟似失温。
  “别怕。”苍白的镇东将军低声道:“没什么好怕的。”
  “为什么......”她颤抖的声音与其说是惊惶,更像混杂了痛楚与哀伤: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难民?他们......方才蒲将军说的,都是真的吗?”
  慕容柔闻言一凝,面色沉落。沈素云似被他的沉默刺疼,微蹙着柳眉,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轻道:“你......一定另有安排,是不?你这么聪明,本事这么大......一定有安排的,是不?”明媚的妙目盈满泪水,犹抱着一丝企望。
  蒲宝粗鄙无文的豪笑,却浇熄了将军夫人心中的些许火苗。
  “慕容夫人!你夫君不会有什么安排的,适才你听到啦,按慕容将军之说,东海没有半个没有流民。”镇南将军好不容易恢复了冷静,记起此行被授与的任务,敏锐捕捉到慕容夫妇之间微妙的火花,趁机猛敲边鼓:
  “这些,都是他假手赤炼堂、风雷别业、靖波府四大世家等江湖势力,驱赶至荒野中、任其自生自灭的央土难民!光是去岁,死于饥寒的难民没有一万,也有八九千啦,东海道的山间林野,处处是彻夜嚎泣的无主孤魂啊!”
  沈素云知丈夫不爱口舌之争,却也非是任人诬指的性子,他的沉默像是最畸零错落的狰狞锯牙,狠狠刮碎、扯裂了年轻少妇的柔软心房,血淋淋地一地流淌。她强忍鼻酸,不让泪水滚出眼眶,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知道你做什么都有你的道理,不是我能懂的。我......我从没求过你什么,你若办得到的话,想法子救一救这些人,好么?当是我求你了。”
  慕容柔神情僵冷,忽见一人自阶台边冒出来,眉目微动,转头低道:“事情办得如何?”那人快步走到将军身畔,不及向沈素云、适君喻等行礼,附耳道:“东西到手了。”正欲探手入怀,却被慕容柔制止。
  “众目睽睽,不宜出示。况且放在你身上安全些。”慕容道:
  “东西的主人呢?”
  看来......将军早就知道了。少年丝毫不觉意外,俯身道:“启禀将军,属下已将鲮绡的主人平安护送回来。”一瞥凤台,不再言语。
  来人正是从越浦城及时赶回的耿照。他与韩雪色等一行浩浩荡荡来到阿兰山下,与罗烨所部会合,径行穿过三千谷城铁骑的防御圈,山脚的金吾卫本欲刁难,阿妍叹了口气,取出一面黄澄澄的雕凤金牌交与耿照,金吾卫士见是娘娘御赐的金凤牌,腿都软了,暗自庆幸没什么言语冲撞,没敢多问来人的身份,赶紧让道放行。
  耿照带着大队人马上了山,悄悄将阿妍姑娘送入凤台,奇宫三人则混在看台边的人群里。幸韩雪色等衣冠楚楚,皆是身姿挺拔的翩翩公子,说是仕绅也无有不妥,韩雪色冲他一点头,两人交换眼色,一切尽在不言中,五人分作两拨,匆匆抱拳便即分开。
  慕容柔明白他“皇后已在凤台中”的暗示,压低声音道:“佛子所为,鲮绡的主人未必知晓。安置流民,须有皇命,只消有人说一句,东海未必不能收容。你替我把这话带给她。”
  耿照会过意来,正要行礼离去,忽然想到:“这事连将军都担不了干系,阿妍姑娘若是应承了下来,回京后要如何向皇上交代?”他对朝廷大政所知有限,但近日里终究长了见识,不似从前懵懂。慕容柔这一着,明摆着要拉皇后下水,就算皇后娘娘慈悲心软,愿意出头,她背后还有央土任家在,任逐流再不晓事,也决计不能让侄女认了这笔烂账。
  慕容柔与他目光交会,一瞬间读出了他的心思,嘴角微扬,又露出那种“你长进了”的赞许之色,只是不知为何耿照背脊有些发寒。
  沈素云不知他二人心中所想,却听丈夫提到“收容”二字,以她商贾女儿的机敏心思,旋知是指流民,破涕为笑,翻过小手握住丈夫修长的指掌,低道:“谢......谢谢你。”慕容柔仍是面无表情,凤目眺着远方黑压压一片的流民。
  耿照知将军夫人对琴瑟和鸣最是向往,暗忖:“夫人若知此计是利用圣上夫妻失和,以及央土任家一贯明哲保身的作风,间接逼退佛子......当作何感想?”对将军此举不无失望,脉中奔腾的内息一霎涌起,视界里又胀起血一般的赤红,额际一鼓一跳隐隐生疼,身子微一踉跄,及时被一只小手搀住。
  他浑身真气迸发,如针尖般自毛孔透出,那人温软如绵的手掌与他手臂一触,似遭雷殛,“呀”的一声惊呼,耿照及时回神,辨出是宝宝锦儿的声音,猿臂轻舒,一把将她揽住,睁眼见怀中佳人妙目凝然,满是关怀之色,低笑道:
  “我没事,你别担心。”
  符赤锦双颊晕红,柔声道:“你自己小心些。”轻轻挣起,取出雪白的绢儿给他抹汗。耿照接过帕子,对扮作卫士的弦子点了点头,低道:“将军和夫人的安全,就交给你们啦。”符赤锦点头道:“嗯,你放心罢。”
  耿照如旋风般冲下看台,拨开人群,正要往凤台去,忽听一声清叱:“小和尚,偏教你跑!”语声未落,脑后劲风已至。他想也不想回身一掌,“砰!”一声,眼前金影乱摇,一名红发雪肤、蜂腰盛乳的窈窕美人踉跄落地,登登登连退七八步,兀自止不住身,眼看便要倒下。
  耿照猛想起与聂、沐二少对掌的情形,暗叫不好:“糟糕!我今日内力运使不大对劲,莫要打坏了她!”拔地腾起,巨鹰般扑向女郎,居然还赶在她前头,及时伸手一拉,拉得女郎失足仆前,跌入怀中。
  一股兰麝般的浓烈体香钻入鼻腔,那诱人的肌肤气息十分熟悉,耿照定睛一看,失声低呼:“媚儿!”却见人群拨散,大批金缕弯刀的异国甲士匆匆而来,迭唤道:“殿下!公主殿下!”
  想起当夜行宫的景象,与媚儿充满异族风的装扮稍加联系,心下了然:“原来她竟是南陵国的公主。看来昔年集恶道鬼王一脉于东海销声匿迹,却是躲到了南陵。”笑道:“媚儿,你是哪一国的公主?”
  媚儿被搂得满怀,偎着他结实的胸膛,嗅得襟里的男子气息,半边身子都酥了,再加上肌肤相贴,碧火功劲不住透入体内,怪异的是竟无一丝异种真气侵入的不适,周身如浸温水,暖洋洋地无比舒畅,丹田里似有一只气轮在不住转动,近日真气运行的诸般迟滞处倏然一清;虽伸手去推他胸膛,还真舍不得将男儿推开,只是嘴上仍不肯示弱,嗔道:
  “不......不许叫“媚儿”!我......我是堂堂孤竹国公主,封号“伏象”!”
  耿照心想:“这般供认不讳,好在我不做拐子营生,要不遇到你这样的,也算省心。”锐目一扫,人群中不见四嫔四童或向日金乌帐的踪影,料想以蚕娘前辈神通广大,若暗中保护,怕是谁也瞧不出端倪,毋须再与媚儿缠夹,将她横抱起来,低道:
  “你乖乖的别惹事,晚些我找你。”
  媚儿羞得耳根都红了,兀自不依不饶,切齿道:“方才见你领了个妖娆的蒙面女子钻来钻去的,是什么人?还有台上给你擦汗那个、上回说是你老婆的,我就瞧她扎眼!绢儿......把绢儿给我!”正要扒他襟口,蓦地身子一轻,已被耿照抛出去,恰恰跌入追来的金缕卫士之中。
  她随手往某个倒霉鬼的脑门上一撑,翻身跃起,耿照回见她来,低喝道:“我办正事,你莫跟来!”媚儿哪里肯听?冷笑道:“你爱跑是么?好啊,我杀了那穿红衫的小贱人,你留着绢儿给她吊丧罢!”耿照心中连天叫苦,急唤道:
  “风兄!”
  灰影闪出,恰恰拦住媚儿去路,身形急停顿止,灰扑扑的破烂氅角兀自带风,来人亮出了腰后形制奇异的铁胎锯刀,摸着下巴道:“公主殿下,都说了“女追男、隔层纱”,但凭公主的出身美貌,什么样的驸马爷招不到?今儿日子不好,阿兰山又是佛门清净地,我看还是改天罢。”正是风篁。
  媚儿险些气炸胸膛,可眼力犹在,此人乍看一派懒惫,然而扶刀随意一站,堪称渊渟岳立,遑论那趋避自如的鬼魅身法......这般修为直可做得一门一派的首脑,媚儿却想不出东海有哪一号使刀的成名人物,符合懒汉的形容样貌,不敢轻越雷池,咬牙狠笑:
  “尊驾与那天杀的小和尚是什么关系?敢管孤竹国的闲事,莫不是嫌命长?”
  风篁闻言微怔,想起耿照那半长不短、鬓如熊绒一般的发式,暗自摇头:“这孤竹国公主当真欠缺教养。耿兄弟年纪轻轻,头发长得不多已是惨事,将来说不定要秃头,竟给取了个“小和尚”的浑名,难怪他俩见面就打架。”笑道:
  “我今日惹上的麻烦事,孤竹国决计不是最麻烦的一桩。此路奈何不通,公主若肯移驾回到对面看台,就当我是挡路的野狗,少见少烦心。这台上贵宾众多,还有镇东将军大驾,贸然惊扰,大家面上须不好看。公主莫去为好。”
  媚儿适才被碧火真气一激,腹中阳丹运转,内力满盈,虽不及全盛之时,精纯却犹有过之,用以驱动至阳至刚的役鬼令神功,自是威力无俦;念及“伏象公主”的身份,却不好当众与浪人斗殴,咬牙轻道:“你行。我记住你了。”
  “公主慢走,小人不送。”风篁仍是一副嘻皮笑脸的模样。
  耿照施展轻功奔上凤台,如入无人之境,不旋踵掠至台顶,阶梯口金银双姝一见他来,尚不及惊呼,两泓潋滟碧水“锵!”齐齐出鞘,配合得丝丝入扣,径剪他上下二路。
  耿照不闪不避,靴底踏实,双掌一推,如潮如海的惊人内力应手而出,也毋须什么过招拆解,金钏、银雪被轰得身剑散乱,倒飞出去!耿照趁机跃上楼台,忽见一抹红影横里杀出,明晃晃的剑尖朝喉间贯至,来人柳眉倒竖,娇叱道:
  “大胆!这儿是你能来得?”
  耿照屈指一弹,同心剑“铮錝!”劲响,剑颤如蛇信,披着大红凤袍的任宜紫握持不住,佩剑脱手;余势未止,赤裸的一双雪腻玉足“登登登”连退几步,若非有人搀住,怕要一路退到望台边缘,翻身栽落。
  任逐流将宝贝侄女轻轻往旁边一推,飞凤剑连鞘戟出,耿照忽觉身前仿佛凭空竖起高巍铁壁,心头掠过一抹莫名的悚栗,不由停步。任逐流上下打量他几眼,拈须笑道:“我还道那小子良心发现,将我们家阿妍送了回来......适才神不知鬼不觉把人弄上台顶的,信是典卫大人罢?哼哼。”
  耿照当夜在栖凤馆与他交过手,以为摸清了这位金吾郎的底细,如今方知大错特错。比之神奇的“瞬差”之术,此际任逐流剑尖所指,竟有股山岳般的威压,一巧一重,判若两人;碧火神功感应危机,耿照放慢动作,凝神以对,丝毫不敢大意。
  任逐流笑容一收,冷道:“我侄女说得极是,这儿不是你能来的地方。你要再不知轻重,就别怪我不客气啦。”任宜紫扭着旧伤未愈的右腕,左手拾起同心剑,冷笑道:“叔叔,这人不识好歹,别跟他白费唇舌。”金钏银雪持剑复来,封住耿照的退路,四人四剑将他围在中心。
  忽听纱帘后一声轻叹,一把温柔动听的语声道:“叔叔,耿典卫是自己人,不妨的。若非他舍命相救,我再也见不着叔叔、妹子啦。”却是阿妍。耿照与韩雪色分手后,便带她由觉成阿罗汉殿后潜入,送进凤台,然后才向将军禀报。凤台之中高手不多,喊得出名号的也就一个任逐流而已,居然任耿照来去自如。
  阿妍身上仍是行旅装束,端在胡床,见耿照要跪地磕头,摆摆手道:“免礼罢。是慕容将军让你来的?”耿照心中一凛:“阿妍姑娘虽然温柔善良,到底是在朝堂上见过风浪的,一猜便猜到了将军的心思。”俯首道:
  “回娘娘的话,确是将军派我前来。”如实转述。阿妍沉默听完,尚未接口,任逐流哼哼几声:“慕容柔以为他很聪明,当别人是傻瓜么?收容难民乃朝廷大政,娘娘母仪天下,然而无品无秩,她说能收便能收?到时落了个“宫闱干政”的罪名,慕容柔能拿什么来负责?”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耿照无一言能辩驳,把心一横,不惜冒犯天颜,径问阿妍:“恕臣无礼:佛子聚集难民包围阿兰山,娘娘知情否?”任逐流面色一沉,怒喝道:“大胆!你这是同娘娘说话?无礼刁民!”
  阿妍举起一只欺霜赛雪的白皙柔荑,劝道:“叔叔,没关系的,耿典卫不是那个意思。”转头道:“我的的确确不知道这件事。若我事先知晓,断不会准许佛子这么做的;将军在山下布有三千铁骑,越浦亦有重兵驻扎,若发生什么冲撞,岂非平添伤亡?此举未免鲁莽,我不能苟同。”
  耿照心中露出一丝曙光,急忙点头:“娘娘圣明!既然如此,可否请娘娘召见佛子,谕令佛子散去流民,以免酿成大祸?”阿妍闻言静默,一双妙目眺着远方黑压压一片的山头,片刻忽道:
  “耿典卫。你说,那些人该怎么办?”
  “嗯?”耿照听得一愣。“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我召来佛子,让他解散流民,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阿妍蹙着好看的眉黛,极目望远,喃喃道:“但这些人呢?他们就地解散之后,该何去何从?对我们来说是一道命令、一纸文书,甚至就是一句话而已,但对流民而言,却是下一餐饭哪儿有得吃、今晚何处能安睡的问题。他们等不了了,耿典卫。”
  她收回视线,转头正对错愕的少年,哀伤的笑容里带着温柔的歉意,却无丝毫动摇。“对不住。我不能让佛子解散流民,任其自去。我不能这么做。”
  广场中央,迟凤钧向琉璃佛子交涉未果,场面陷于僵持。慕容柔面无表情,似乎数万流民包围阿兰山一事,在这位镇东将军看来直若等闲,全然无意回应佛子,令这场规模惊人的挟持顿失目标,再一次击在空处。
  蒲宝察言观色,干咳几声,扬声笑道:
  “二位这么大眼瞪小眼的,事情也不能解决。今儿本是“三乘论法”,三个乘呢都来这边,论它个一论,谁要能论得其他人乖乖闭嘴,自然是和尚头儿了,奖他个三乘法王做做,天下和尚都归他管,也很应该罢?依我看,不如二位就学这法子论上一论,将军有理,大伙儿听将军的;佛子有理,自好听佛子的,这不就结了?”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但引人发噱之余,也不是全无道理。凤台上,任逐流听得抱臂摇头:“道理要怎生讲出个输赢来?又不是打架。”却听蒲宝续道:
  “......各位听到这儿,心里边儿不免有个小疙瘩:别说讲经论道,便是干他娘的爆起粗口,那还是骂不死人的。用嘴要是能分出高下,约莫得咬断喉咙才行。”众人不由失笑,身陷重围、流民围山的紧张气氛稍见和缓。
  独孤天威转头笑骂:“蒲宝,你东拉西扯半天,全是废话!你是让堂堂慕容大将军与本朝国师互咬喉管,比谁凶比谁狠么?你要是能说服这两位下场,本侯愿出千金为花红,共襄盛举!”
  蒲宝笑道:“昭信侯这话内行,不但一语中的,而且是一炮双响,直说到了点子上。文斗,那都是骗小孩的玩意儿,男子汉大丈夫,要赌输赢分胜负,唯有一途,那就是武斗!真刀真枪打擂台,比武夺帅,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一翻两瞪眼,干脆利落,谁也别想赖账。”
  独孤天威不禁哂然。
  “这同互咬喉管有甚两样?馊主意!”
  蒲宝大摇其头。
TOP Posted: 03-10 08:32 #30樓 引用 | 點評
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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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信侯赌过车马,斗过鸡狗罢?毋须亲自下场,一样能分胜负。今儿既然是三乘论法大会,咱们便问一问三乘,这些难民到底是该帮不该帮。
  “觉得慕容大将军驱民以死,不符佛门教义,便指派一名代表,与慕容将军手下人斗一斗;连胜三乘,那是连老天爷都站在慕容将军这边啦,没奈何,这几万人就当交了死运,活该饿死冻死,与人无尤。”
  独孤天威眼睛一亮:“蒲胖子倒也不蠢,一家伙把东海、央土、南陵三大佛宗都拖了下水。就算东海的和尚不敢开罪慕容柔,还有央土南陵两道锁。慕容柔一向爱打擂台,连四府竞锋都想以武力决胜,这提议倒是投其所好;只是眼下失却岳宸风这个臂助,不知他还有没有打擂的豪胆?”抚掌大笑:
  “刺激!这个玩法儿倒是有趣,清楚明白,也省得啰里啰唆。就是不知道镇东将军有没有种,来玩一把爷们的赌戏?”
  蒲宝故意露出惊讶之色。“慕容大将军乃堂堂天下四镇之一,手握十万精兵,节制东海、一呼百应,简直就是男子汉中的男子汉,爷们中的爷们!侯爷何出此言?”
  独孤天威笑道:“蒲将军斗鸡斗犬之时,用不用瘸脚鸡、歪嘴狗?”
  “自然是不用。”蒲宝嘻嘻一笑:“成心要输,不如直接拿银子包窑姐,总强过打水漂儿。”
  “那便是了。”独孤天威怡然道:“蒲将军有所不知。慕容将军麾下第一高手、人称“八荒刀铭”的岳宸风岳老师,日前不告而别,现已不在幕府中。慕容将军没了好车好马好狗好鸡,想是不敢赌的,不如去包窑姐儿,省得打了水漂。”
  此话辱及将军夫人,极是无礼,众人尽皆变色。连沈素云都听出了其中露骨的衅意,唯恐夫君一怒生事,赶紧翻过小手,轻轻握住慕容柔冰凉的手掌,以为安抚。慕容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轻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担心。
  蒲宝与独孤天威一搭一唱,见撩拨不动慕容,接口道:“侯爷这话不大对。我听说慕容大将军麾下有一名典卫,近日里火烧连环坞,干下不少骇人听闻的大事,幕中纵无岳老师相佐,想来还是人才济济的,不致要做缩头乌龟罢?”雷门鹤面色一沉,目中精光迫人,甚是不善。
  独孤天威得意洋洋,哈哈大笑:“不好意思,那是我流影城之人,不是镇东将军府的。不过本侯宽宏大量,送佛送到西嘛,这种货色我城中一抓就是一把,借与慕容大将军打打擂台、救救急,也是不妨的。”
  两人奚落半天,谁知慕容全不受激,兀自淡然微笑,当他俩正演着一出蹩脚的参军戏。蒲宝一边嘻笑调侃,心里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镇东将军雷厉风行、眼底颗粒难容的大名他是久闻了,此人心黑无庸置疑,殊不知在“脸皮奇厚”上亦有过人之长,他要是打定主意端坐不动,正应了蒲宝之言,那是谁也骂不死他的,围山又待怎的?除非佛子一声令下,真让流民杀将上来!否则山下仍是挨饿受冻,山上依旧歌舞升平,还不是各玩各的?
  蒲宝素来自诩是“天下第一无赖”,靠无赖打滚、靠无赖发家,甚至靠着无赖爬上了天下四镇的高位,人人当他是小丑跳梁,料他坐不稳镇南将军的宝座,一旦中书大人利用已毕,觉得烦厌了,随时能将他打回原形,恢复成在平望都脂粉巷底潦倒乞酒的那个闲汉......但至今日,脂粉巷里的妓女嫖客都不知翻了几翻,月旦之人早已随风流去,镇南将军却依旧是镇南将军。
  蒲宝深知无赖的力量。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像慕容柔这样的人一旦耍起无赖,居然会如此令人头疼。怎地所有的杀着到了这厢,都变得这般难使?这人到底......是有多棘手啊!蒲宝不禁冷汗涔涔,一颤一颤地晃着猪蹄也似的胖手,抓着湿漉漉的帕子胡乱抹额。在他的靠山失去耐性之前,无兵无权的镇南将军必须尽快证明自己还有利用的价值。
  莲台之上,琉璃佛子忽然抬头。
  “我欲与将军相辩,说得将军收容难民,以此取代论法。将军意下如何?”却是对着慕容而说。慕容柔淡然道:“佛子有意,但说不妨。”琉璃佛子闭目垂首,面带微笑,沉默了片刻,方才抬头:“但我料将军心如铁石,纵有钵生青莲之能,也难教将军改变心意。”
  慕容柔垂眸淡道:“佛子是率众围山之后才知道的,还是围山之前?”
  琉璃佛子笑而不答,片刻才道:“我欲陈疾苦于将军之前,一见将军恻隐。看来是贫僧过于天真了。”慕容柔笑道:“怵惕恻隐,人皆有之。然而国家大政,却非你我说了算。”
  佛子摇头。“将军临阵指挥,也要一一问过朝堂,待六部官员合议之后,再由圣上颁旨而行么?”慕容柔怡然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上阵将士的性命,俱都操于将帅之手,邮驿往返,未免缓不济急。”
  佛子口宣佛号,合什道:“数万难民的性命,亦操于将军之手。待朝廷议定,只怕已无人能够赈济;将军临阵果决,何以厚将士而薄百姓?”慕容柔笑道:“我是武将,非是文臣。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依佛子之位,自当论法,宣扬释教教义,令我等与流民同沐,斯为善矣。”
  琉璃佛子点了点头。“倘若三乘都希望将军出手拯救,将军愿意听否?”
  慕容柔身姿未动,淡淡说道:“三乘的高僧若然有意,但说不妨。”
  佛子长叹道:“将军之心意,看来是难以撼动了。如此蒲将军的提议,倒也不失为良策。”
  --原来,这就是你想要的!
  (你也知再拖将下去,情况将要失控么?)
  慕容柔嘴角微动,眼前朦胧难测的对手忽然现出一丝轮廓,隐隐现形。即使在心机的角力之上,慕容终于摆脱猝然遇袭的劣势,占得一着之先,但他并不打算松手。若能拉央土任家一起下水,对东海将更为有利。
  “蒲将军的提议,本镇并无意见。”他淡淡一笑,低头轻叩扶手。“若得娘娘应允,本镇自当遵从。打或不打,尚请娘娘示下。”
  适君喻听得一怔,附耳道:“将军!此乃激将,不可......”
  慕容打断他。“你瞧那山间流民,该有多少人?”
  适君喻闻言一凛,想起将军冷若冰岩沉静如山,连自己都知对方用的是激将法,将军何等睿智,岂能轻易上当?定了定神,低声道:“属下粗粗一看,应有三五万人罢。”
  “估得保守了些,但相差不远。权作五万人罢。”慕容柔道:“五万人的部队,你想该有多少伍长、什长、百人队与统领?”
  适君喻长年在将军身边学习军事,一点就通,登时恍然。连五万名训练有素的军队,都须以部曲严密节制,方能有条不紊;五万名流民蜂拥于山野间,简直跟火上之油没有两样,任何一点意料之外的小状况,都可能使这批数量庞大的乌合之众瞬间失控,无论进退,都将造成难以阻挡的灾难。
  明白这点,适君喻发现情况远比想象中更糟。观察山间那片黑压压的蚁群动作,不难发现铁骑队逐渐撤向山道,于、邹二位统领奉有严令,未得将军之命,恐怕连尺寸都不敢退。防线不住被挤压后退,代表流民渐起骚动,若不能及时舒压,后果不堪设想。
  --将军已别无选择。
  适君喻想过施放号筒,或派死士穿过包围,向越浦驻军求援......但这些应变方略最终导向的结果,便只有血腥镇压,无一例外。
  将军素来不受胁迫,但琉璃佛子的做法全然不顾满山权贵安危,甚至将皇后娘娘置于鼎镬刀锯,在流民生变以前,将军需要他亲口下达解散的命令;倘若连这着都失效,也只能领众人退入寺中固守,发号召来大军,在娘娘及无数显贵面前,上演一场惨烈至极的血腥镇压......
  年轻的风雷别业之主束紧腰带,低道:“属下愿拼死一战,不敢辱命。”
  慕容柔点了点头,起身朝凤台拱手,朗声道:“战与不战,请娘娘示下。”
  “妈的,又来这招!”任逐流气急败坏,扶剑回头道:
  “阿妍,你莫要上当,这厮赚你出头,替他做挡箭牌!你要是一时心软掺和,不只圣上怪你,连你阿爹也要担干系!你赶紧让那粉头小贼秃散了流民,真想帮他们,待返回平望,叔叔陪你去求你阿爹,要米要棉也就是一句。”
  耿照也劝道:“娘娘,将军不是不肯拯救难民,实是怕落人口实,为东海惹来兵祸......”阿妍突然抬头,一双美眸直勾勾地望着他,轻声道:“不说将军。耿典卫,你也希望佛子解散难民,任他们自生自灭么?”
  耿照摇头。
  “将军一直都在想办法帮助难民。他让我将难民驱赶到白城山附近,方便萧老台丞和邵家主赈济收容。此法虽然颟顸,但并非全无效果。”少年从没像此刻这样痛恨自己的口舌不够便给。将军的为难、朝廷的猜忌,还有那传说中的“密诏”......慕容柔不是什么完人,甚至不能算是善人,但他只希望皇后明白:在难民一事之上,慕容并不是她的敌人。
  他努力地陈说着,直到阿妍姑娘叹了口气,又露出那种悲悯而无奈的笑容,就像她决心离开韩雪色时,曾满布俏颜的忧伤神气。耿照心中一动,这才发觉自己的鲁莽与自以为是;他所诉说的那些“将军的困境”,以阿妍姑娘的阅历、眼界以及所处环境,或许她从一开始就十分清楚,毋须他多费唇舌。
  但她的“困境”也始终如一,与将军并无不同。
  她叹息着,转头冲任逐流一笑。
  “看来这回,阿爹是大大不如慕容柔了。同样是为自己打算,人家到底还有良心的。”年轻的皇后坐直身子,笑得十分感慨。奇怪的是:明明决定如此艰难,在出口的瞬间,她却有种解脱似的快意,仿佛这么做才是对的。
  “慕容做了这许多,换我帮他一把啦。这擂台要能解决问题,那就打罢!”


第百一十折 奔雷殒日,明镜高悬
  懿旨一出,全场为之静默。
  慕容柔缓缓坐回椅中,十指交握,置于腹间,不住转着心思。
  --琉璃佛子明白自己是在玩火。
  慕容柔始终不肯表态,连任逐流、迟凤钧都接连提出“解散流民”的要求,唯独身为正主儿的镇东将军毫无反应,为的就是引出琉璃佛子真正的意图。
  他并非天真的理想家,以为把可怜的流民通通带到镇东将军面前,就能得到所需的奥援;但也非不计后果、玉石俱焚的疯子狂人,所求如不能遂,便要煽动流民攻上阿兰山。佛子深知一旦流民哗变,蜂拥着冲上莲觉寺时,满场权贵、皇后娘娘,甚至他自己都将陷入难以挽救的危机。
  (这人也是怕死的。)
  在佛子附议蒲宝的那一瞬间,慕容终于笑了。
  琉璃佛子对他而言,再也不是“读”不出心思的空白面具。
  此人将敌我同置于高悬的钢索之上,赌徒的性格一览无遗。第一时间逼迫慕容就范的企图既已落空,赶在流民生变之前,如非佛子出面安抚、予以解散,便是慕容松口收容;双方有着同样的时间压力,而蒲宝的荒谬提议则是新的角力场,这回双方均无退路,势在必得,没有推倒重来的机会。
  开局虽然不利,但慕容最终并没有输。在新的一局里,谁才能笑到最后?
  慕容柔抬起目光,忽见那名面带伤疤、随耿照而来的巡检营队长双手握拳,目光紧盯着山野间的流民,披甲的结实身躯似乎微微发抖,不由挑眉:“你很害怕?”
  那少年队长回过神来,犹豫了一下,躬身抱拳道:“回将军的话,怕。”
  直认不讳的态度颇出慕容柔的意料,但也生出些许好感。镇东将军一向喜欢坦率诚实的人。“怕死么?”
  “启禀将军,怕杀人。”
  “从军报国,本就是要杀人的。”慕容柔淡道:
  “不敢杀人,自好做别的营生。”
  “回将军,属下不怕上阵杀敌。属下杀过人的。”
  “喔?那你怕得什么?”
  面色青白、神情精悍的带疤少年抱拳俯首,肃然道:“属下在籸盆岭曾遭流民包围,为求自保,杀伤过许多人。典卫大人虽有严令,命属下等不得伤及百姓,那时却是身不由己......属下是,流民也是。陷在那样的人流里,谁也不能控制自己,不是竭力杀人,便是被人所杀......待回神时,已然是一地尸血。能够的话,属下情愿杀敌,也不想再像那样子杀人。”
  “这样的害怕并不是胆怯。这样的害怕很好。”慕容点了点头,扬眉道:
  “你叫什么名字?隶属何人麾下?”
  “属下罗烨,巡检营耿典卫麾下。”
  慕容柔听取过籸盆岭一事的口头报告,亦知巡检营是耿照借提于鹏手下的新兵顽卒重新编成,不料竟有如此人才,“何人麾下”云云,其实问的是罗烨原本所属、长官是谁,日后若要擢升,也才知去哪里寻人;本欲再问,忽觉这样回答亦是极好,出赞许之色,转头道:“现下,你知为何要打,而且非赢不可的理由了?”
  身后适君喻收拢折扇,低道:“属下愿为将军赢得首战。”慕容想起适才耿照一霎微眩、脚步虚浮的模样,料想他奔波数日,身心俱疲,实非应战的理想人选,遂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适君喻抱拳长揖,“泼喇!”一振襕袍,踏栏纵出,凌空跃下五层望台,握扇朝凤台行礼,又向两侧高台打了个四方揖,人群中爆出连串采声,竟尔忘了身陷重围,稍有不慎,便是蚁拥蜂攒之厄。
  蒲宝喝采最是响亮,竖起大拇指道:“这位是风雷别业的适庄主罢?名门子弟将星之后,果然不同凡响!今日岳老师不克出席,由他的得意弟子代师出征,少时适庄主施展神掌,雷霆霹雳,我等亦是大饱眼福啊!荣幸荣幸。”
  独孤天威转头骂道:“他妈的,要不是本侯识得这厮,差点以为是你的人!蒲胖子,明人眼底不做暗事,瞧那整排南陵老猴儿的嘴脸,没教人给打死就不错啦,打个屁擂台!你卖力促成此事,肯定藏了好马。让侯爷瞧你的手段,也好佩服一下。”
  蒲宝笑道:“我南陵武士甚多,还怕没有人打擂?然而所派之人,须与对手的身份、实力相称,这才叫做礼尚往来。”胖大的身子倾出雕栏,扯开喉咙大喊道:“瑕英瑕英,你在哪儿呀?快来见过适大庄主!”
  众人循声移目,盯着对面望台的出口,要不多时,一抹修长身影走下梯台,朱章袴褶、乌皮靿靴,头戴金薄纱笼折脚幞头,腰跨鲛皮珍珠雁翎刀,服色是堂堂七品武弁,身段却刚健婀娜、玲珑浮凸,彪文精绣的锦缎围腰缠起一束圆窄,饱满的上围似以布条裹起,不见双丸形状,胸口仍是鼓胀胀的一团;随着靴尖拾级而下,每步一踏实了,襟口便随之一跳,可见其乳绵软,极沃极腴,连裹胸布也约束不住。
  谁也料不到镇南将军指派之人,竟是一名女子,两侧望台登时炸了锅,嗡嗡吵成一片。那女子约莫二十来岁,肌肤白皙、下颔尖细,相貌甚美,眉目间颇有英气,衬与簪羽蹬靴的武官戎服,飒爽、美貌兼而有之,令人难以移目。
  凤台上耿照不由一凛:“是她!”此姝非是初见,当日在媚儿的行宫之中,正是这名女典卫听闻动静,闯进寝居,几乎撞破两人之事。女郎身手不弱,警觉性也高,虽未如适君喻般一跃而下,察其步履身姿,内功亦有相当修为,恐非初窥武学门径的雏儿。
  “原来她的名字叫“瑕英”。”耿照心想。
  那名唤“瑕英”的女子毫不扭捏,扶刀行至场中,冲适君喻抱拳,朗声道:“镇南将军麾下七品带刀典卫段瑕英,见过适庄主!”
  她身子挺直,抱拳的姿态威风凛凛,与一般江湖人并无分别,然嗓音动听,刻意压低、压沉之后,反倒显出女子独有的娇细音质,与微微翘起的白皙尾指一般,意外泄露出一丝女人味。
  适君喻从小跟着岳宸风,素知其失,肩上又有复兴家门的重担,极是爱惜声名,于女色尤其戒慎,见蒲宝派女流前来应战,加辱之意十分露骨,却不好对女子发作,强抑怒气,拱手道:“段姑娘客气。在下并无不敬之意,只是战场之上,无有人情,若不慎伤了姑娘,对蒲将军亦不好交代。”
  那段瑕英对他明里关心、暗藏贬意的言语置若罔闻,径解腰刀,抱鞘道:“庄主请。”适君喻心想:“蒲宝辱我,于将军何损?能抢下宝贵的一胜,才是眼前至关重要。”单掌一拦,喝道:“且慢!待我取剑来。远之!”
  看台顶端,李远之解剑掷落,适君喻身不动目不移,反手接住,“呼”的一声霍然前指;内力到处,剑鞘“铿!”疾射而出,快逾闪电!段瑕英杏眸圆睁,雁翎刀随手拍落,余力未消,震得皓腕玉臂隐隐生疼,抬见脱鞘的青钢剑尖嗡嗡颤响,暗自凛起:
  “此人......好强横的内力!”台上蒲宝哇哇大叫:“紫度神掌名动天下,使剑有甚看头?来点刺激的嘛!”适君喻正等他开口,剑眉微挑,一双丰神疏朗的炯炯星目直视男装丽人,怡然道:
  “神掌无俦,死伤难禁!与女流交手,在下未敢唐突。”
  段瑕英俏脸一沉,咬唇道:“男儿大丈夫,忒多废话!”足尖一点,连刀带鞘斩向适君喻左肩,刀势沉猛,丝毫不逊重戟长槊,与她长腿窄腰的婀娜身段全不相称。
  (这是......“古槎天落”的殒日刀!)
  适君喻认出此招来历,强按惊诧,侧身避过这奔雷般的斩击;段瑕英却不容他喘息,蛇腰一拧,襕袍搅风开旋,露出袍下一双浑圆修长的美腿来。
  她所着白绸裈裤作男子形制,宽大易于活动,脚上的长靿靴却是鲛皮制成,柔韧贴身,靿筒上打孔穿环,以乌绦系紧,裹出两条足胫纤细、剪影似裸的修长小腿,旋身时裤布紧贴,玉色的大腿曲线若隐若现,分外诱人。
  一声娇喝,刀鞘拦腰扫至,仍是大开大阖的路子,适君喻横剑一封,乌鞘砸上剑脊,宛若金锤铜瓜,将魁伟的男子轰退数步,可见劲力之沉。段瑕英一击退敌,不饶不依,圈转玉臂,反手又是一记!
  适君喻暗提神掌劲力,挥剑劈出,正迎着呼啸而来的刀鞘。蓦听一声轰响,刀鞘被两股大力撞得爆碎开来,不顾木屑碎铜刮面,长剑直入中宫,径取女郎咽喉!
  交手以来,段瑕英一反两人间身量、气力,乃至男女之别等外在形势,始终压着他打,古槎天落一脉的绝学“殒日刀法”素以刚猛见着,“云区坠日羽”、“霞坠日犹红”、“乌坠日轮空”三式连环,间不容发,满拟将年轻自负的风雷别业之主抡得双臂酸软虎口迸裂,甚至弃剑投降。
  岂料适君喻自头至尾均是诈作不敌,实则游刃有余,紫度掌劲一出,连包铜铁梨木的雁翎刀鞘亦不能当,落得支离破碎的下场。
  剑至咽喉,女郎皓腕倏翻,速度陡升一倍,人似游枝青蛇,迎着剑势旋绕飞转,倏地掠至适君喻身后,刀头失形散影,大蓬耀目银光兜头罩落,绞得对手频频倒退,襟口、衣袖片裂挑飞,绕着周身旋舞。
  --好快......好快的刀!
  (这是西山道狂风世家的绝技“失魂风”!)
  适君喻被肉眼追不上的泼风快刀逼得左支右绌,又怒又惊:
  “这女子......怎能身兼快、重两门截然不同的刀路?这是何人所授?”须知快刀重刀心法殊异,不惟锻炼法门不同,连手眼身法都大相径庭。刀尚厉猛,使一手好刀的女子已不多见,她一个妙龄女郎,如何身兼两门异种刀路?
  乍见本家绝学,连混入人群的风篁亦不禁投以注目,忖道:
  “她这手“失魂风”使得不大地道,却非徒具其形、滥竽充数的西贝货,明显是通晓心诀的。想是所学驳杂,又或受数人指点,贪多嚼不烂,以致欠了火候。”他对西山诸刀门的路数烂熟于胸,适才见她连使三式殒日刀法,却于强弩之末突遭反制,失去胜机,已略有所感;瞧得片刻,暗自摇头:
  “可惜了。若能摒弃余刀,由我点拨个三两年,她这几下“失魂风”便能取了适家小子的性命,何至翻来覆去,只砍得漫天衣布?那小子内功极是强横,以力破巧,不过反掌间耳。”
  果然适君喻退到场边,唰唰唰连出三剑,无视刀光裹身缠头,剑刃挟破空劲响,贯入中宫!
  铿响如骤雨,激出无数火星,适君喻头一剑瓦解了“失魂风”的致密刀网,第二剑荡开刀头,紧接着第三剑长驱直入,眼看便要洞穿女郎饱满的胸脯,段瑕英一转刀柄,护住膻中要穴,“叮!”剑尖刺中刀板,撞得她气息顿窒,倒退两步。
  适君喻凝力一送,布满神掌内劲的青钢剑尖生出一股磁吸劲力,一吸一吐间,便要将女郎兵刃震脱;冷不防段瑕英左手握刀一拆,那刀竟一分为二,如照镜般硬生生地化出第二柄刀来,抹向适君喻的脖颈!
  适君喻没料到她的“雁翎刀”居然是一对柳叶双刀,及时仰头,堪堪避过封喉之厄。段瑕英两手一分,双刀再度失形,银光暴涨何止一倍?骇人的刀风呼啸间,已将适君喻吞没。
  这是她第三度变化刀路,奇招一出,再次取得压倒性的优势,场边众人不识其刀法,但见适君喻被裹入两蓬狞恶的风压刀芒,连身形亦几乎不见,仿佛下一霎便要残肢裂体,喷溅出大把血雾肉渣,惊呼声此起彼落,气氛更显紧绷。
  风篁本有些意兴阑珊,此际不由停步,掌心捏着冷汗,心尖儿一吊,虎目圆睁:“双刀术!莫不是......难道她使的竟是“不周风”?”
  即使在西山诸刀门内,知晓名列“天下三刀”之一的“不周风”乃是一门双刀绝艺的,也是罕有的极少数。
  狂风世家身为刀中贵冑、累世名门,祖上的的确确留有对战“不周风”的记录,亦只知这路刀法是左右开弓,运使如两团倾天之风,所经处蔽日掩月,莫之能御,已非一个“快”字所能形容,杀伤力奇大,故以八风中最寒最凛、最是肃杀的不周风名之。
  单刀、双刀虽使刀器,其理大不相同,西山道双刀流派寥寥,风篁一时竟数不出几个够斤两的成名人物来,唯一想到的双刀术也只有“不周风”,心下骇然,以为今日有幸亲睹“天下三刀”;再瞧几眼,不禁大感失望,心中苦笑:
  “世间果无这般巧法儿。”段瑕英的双刀虽快,却未必快过狂风世家的失魂风刀法,只是仗着左右同使,大大提升压制敌人的能力,适君喻虽狼狈不堪,兀自苦苦撑持,舞剑护住头脸要害,匀不出手还以颜色。
  高台之上,蒲宝看得眉飞色舞,迭声叫起好来。独孤天威一双又小又圆的黑眼珠瞅紧场中,须臾不肯稍离,摸着下巴啧啧道:“蒲将军,你这小妞挺厉害啊!不但腿长奶大模样标致,手底下也不含糊......唔唔......啊......嘶......”
  蒲宝听得猛一哆嗦,转头竖起了大拇指。“侯爷不简单!连赞叹声都如此销魂,若还边叫边把手伸袍里,真个是世间男儿的表率。公然撸箫,这是何等的气魄!堪教是光明正大、光风霁月,这个......毛笔掉头--光棍儿一条!”
  独孤天威不过对舞刀的女郎流流口水罢了,居然给安上个“公然猥亵”的罪名,赶紧一抹嘴,骂道:“奶奶的!着下回谁再说你这镇南将军的位子是靠拍马屁得来,老子剁了他包饺子!就你这夸人的本领,十个脑袋也掉光啦,还有得戴乌纱帽?去去去,别同本侯说话!”言语间目不斜视,始终盯紧场中双刀急舞、腾蛟起凤般的女典卫。
  段瑕英运刀如风,挥臂扭腰动作极大,约莫是出手太迅太疾,扯松了缠布,原本鼓起的胸间蓦地一弹,突然浮出两只乳房的轮廓,随旋肩绕臂的动作上下抛甩,形状遽变,有时弹起如球,几乎撑破交襟;俯身时又沉坠如瓜,浑圆饱满的底部压出两枚肉荳蔻似的小硬凸起,令人浮想翩联。
  至于腰背挺直时尖翘如笋,拧腰飞步时又不住划圆打圈......诸般美态难以悉数,瞧得众人眼花缭乱,竟比精妙的刀招更吸引人。
  她压着适君喻一阵猛打,微卷的柔软鬓丝甩飞汗珠,渐渐连胸口、腋下亦濡出大片深渍,如墨渲染,清楚勾出两只乳房的浑圆外廓,密贴处深,浮凸处浅,双丸跌宕之际,“啪唧、啪唧”的贴肉打水声响清晰可闻,可以想见乳肌拍挤汗珠、不住擦滑的香艳模样。
  段瑕英双颊酡红,不惟缠胸布松开一事令她尴尬羞赧,硕大的巨乳确实也妨碍了出招的顺畅,双刀突然陷入某种微妙的迟滞。
  女郎早已习惯傲人的双峰对演武的种种不便,抢在刀势用老之前变招,刀上贯注十成内劲,挟以惊人的速度,双刀同使殒日刀法,暴雪般的漫天刀光一收,凝成两道刺亮刀弧,“铿!”一声金铁交鸣,适君喻手里的青钢剑应声断去,半截剑刃急旋如飞,笔直地冲上青天!
  --赢了!
  女郎被刀剑交击的反聩之力震得玉臂酥麻,几乎握不住兵刃,然而刀上并未传来削裂衣布、甚至划过血肉骨头的黏滞手感。
  “该不会......又教他避了开去!”
  还来不及感受挫折,靴底陡地一震,铺地青砖“喀喇喇”地接连掀起,恍若地龙翻身,将她掀了个天旋地转!段瑕英一撑地面倒翻出去,直到两丈开外才落地,赫见原本立足之处被犁出一道七八尺长的碎石痕迹,青砖分崩离析,难以卒睹。
  弥天尘雾之间,适君喻双掌一合,吐气收功,又回复成那个金冠束发、玉扇摇风的翩翩佳公子,纵使肩袖上刀痕错落,丝毫未损其从容,依旧是风流潇洒。这一切看来再自然不过,只有地面那道长逾七尺的残碎轨迹,提醒众人适才发生了什么事。
  紫度神掌!
  这套掌法乃是“八荒刀铭”岳宸风的得意武技之一,岳宸风的威名震动东海,却罕有人亲眼见过他运使神掌,遑论克敌。“紫度神掌”的赫赫大名,可以说成于适君喻之手。
  这位出身央土名门的青年高手,在建立风雷别业之前,曾于北方与人比武,只用一掌,将一株双手合围的金丝楠木拦腰齐断;岳宸风虽然藏私,未将雷绝心法悉数传授,然神掌内力天生带有焦旱之气,断口焦乌如焚,似遭雷殛,众人尽皆叹服,这才得了“奔雷紫电”的浑号。
  他在双刀加身的瞬间,终于拿出压箱底的本领,以一式神掌震溃悍猛绝伦的殒日刀势,将段瑕英震飞出去,余劲不绝,更刨开寸许厚的大片青石砖地近八尺;若非不欲伤人,这一下便能要了对方的性命。
  段瑕英拄刀而起,蓦听“嘶”的一声轻响,头上的插羽金薄纱笼冠裂成两半,连冠内裹额的网巾亦随之分裂,髻簪断碎,摇散一头及背青丝,衬与鬓汗贴面的狼狈模样,分外凄艳。
  然而神掌之威犹未释尽,女郎胸口微凉,衣襟斜敞,居然裂开三寸有余,露出了衣里的缠胸布。雪白的长条棉布松松搭着两座硕峰,玉一般的肌色却比布巾更白,乳间夹出一道深壑,似比衣裂还长。
  段瑕英俏脸胀红,贝齿生生咬住惊呼,持刀的左手忙拈襟掩起,咬得线条细致的腮帮子一霎绷紧,面无表情,直视着前方不远处的男子。
  适君喻非是有意唐突,他久炙神掌,劲力拿捏巧极,浑没料到掌风轻锐如斯,竟弄破了她的衣裳,露出羞耻之处;战场上不好致歉示软,赶紧半转身子别过面孔,不敢多瞧。
  独孤天威倒是看得眼珠都快掉下来了,见她小露酥胸便即掩住,意犹未尽,连忙游说蒲宝:“喂,我看也别让她打啦,横竖打不赢,打坏了太可惜,你上哪儿找来这么个尤物?开个数罢,本侯绝不还价。你看怎样?”
  蒲宝得意洋洋,拈须道:“我在她身上下的功夫可多了,不能轻易与人。况且这丫头大有来历,本将军囤积居奇,正是要赚他娘一笔,侯爷纵使富可敌国,只怕也买将不起。”眼看独孤天威还要缠夹,索性对台下叫道:
  “丫头!你还能不能打?你那双奶子虽大大露脸,让本将军颜面有光,在昭信侯面前风光了一把,可擂台争赢不争输,打得赢便继续,打不赢赶紧说一声,本将军也好做赖账的准备。”独孤天威听得哭笑不得:“赖账要甚准备?你这样讲会让人以为里头大有学问啊!”
  段瑕英俏脸煞白,几乎将樱唇咬出血来。
  她六岁飘零江湖,一个小小女娃历尽艰难,才由平望徒步走到南陵,多识人心江湖之险,本较同侪精细早熟。蒲宝不惜重金为她延请名师,钻研上乘刀艺,更购得肉芝雪莲、茯苓首乌等灵丹妙药,以弥补她习武过晚根基不足的缺陷,但段瑕英心知自己并无可恃之物,足以胜过眼前这名男子--或说那威力无俦的紫度神掌。
  “你的刀法,在江湖上拼得过二三流的角色,然而遇上了真正的高手,却能在一招间落败。”十三名师傅当中,她最喜欢的醉师傅如是说。醉师傅肯定有个响叮当的名号,只是没告诉她--她一厢情愿地想,暗里对不曾用淫猥目光瞧过她的男子抱持好感。
  “你最需要的师傅,叫做岁月。只要遇过的敌人够多、拿刀的时间够久,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什么是一流高手的境界,到得那时,也才知道自己这辈子有没有机会攀越境界之限,成为真正的高手。”
  连醉师傅的双刀术都无法取胜,段瑕英明白适君喻不是自己能击败的对手。至少现在还不能够。
  她正想着该如何开口认输,才不致大损将军的颜面,背后一人叫道:“她是什么东西,也配代表南陵?我来会会你的紫度神掌!”喉音清脆动听,正是孤竹国的伏象公主。
  此番北来,段瑕英被安置在这位公主身边,明里是代表镇南将军府,协助公主的警跸安全,然而伏象公主精于骑射,在南陵诸国间素有勇名,麾下金甲卫队又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劲旅,何须将军府多事?蒲宝真正的意图,是让她跟公主混个脸熟。
  “能培养出感情更好。”肥胖的镇南将军在密室中交付任务,带着一贯的猥亵笑容。“打架不怕帮手多。敌人的敌人,就是咱们的朋友。要对付峄阳,头一个须得拉拢孤竹国,可惜你不是什么俊俏小子,要不趁夜摸黑,干了那红发小骚货,倒也省事得紧。反正女人都这样,你说是不是?”
  可惜这点盘算实在不能说是成功。
  段瑕英发现同为女子的伏象公主,比她遇过的任何男子都难应付。公主粗鲁、蛮横、暴躁易怒,难以讨好,更重要的是:过去她所深恶的、总惹来男子觊觎的美貌与诱人胴体,在伏象公主的面前毫无意义,似连带来一丝好感亦不能够,徒然令公主更敌视自己罢了。
  熟悉的急躁脚步声自背后快速接近。未得将军授意,段瑕英正犹豫着是不是要躬身让开,左肩胛“砰!”被人用力一撞,带着兰麝甜香的火红浓发已自身畔行过,骄傲眩目的伏象公主就像撞开一扇门似的,看都没多看她一眼,笔直走到适君喻身前,大声道:
  “你是什么东西,能代表镇东将军?识相的就滚出场去,换个够格的来。要不,本公主撵你出去也行!”说着抬眸四眺,实在不像是与眼前的适君喻说话,姣好的唇际抿着一抹轻蔑衅笑,交拗着十指指节,发出令人牙酸股栗的“格格”声响。
  媚儿的如意算盘,自是利用擂台“打”出小和尚来,就算慕容柔不派耿照,她将场子闹了个天翻地覆,总能逼得他露面善后。好不容易挤到看台边的风篁差点没晕过去,带着无限同情的目光望向凤台,心中暗祷:
  “耿兄弟,惹到这么个女煞星,恕老哥哥帮不了你。你自求多福罢!”
  高大修长的伏象公主往身前一站,遮去了披发裂衣、狼狈凄艳的男装丽人,适君喻终于能转过正眼,冷冷抱拳:“比斗尚未结束,下一场公主若有兴致,君喻自当奉陪。”媚儿冷笑道:“她打你不过,你自然这么说。怕赢不了我,死赖着不放么?”
  适君喻不为所动,淡然道:“武者较技首重武德,休说我与段姑娘胜负未分,便是定了输赢,段姑娘的刀法亦教人十分敬重,在下不敢失却礼数。公主中途干预,未免太不尊重段姑娘。”
  媚儿回头睨她一眼,鼻端哼笑:“他也是你的老相好么?还是过得几招,这便又好上了?”段瑕英握紧衣襟,垂颈默然,没敢还口,身子不住轻轻发颤,似是努力咬牙忍受。
  适君喻冷眼旁观,暗忖道:“看来南陵阵营形势复杂,孤竹国与镇南将军府也不是全无芥蒂紧密合作。促成擂台一事,这伏象公主看是蒲宝安排的暗桩无误,孰料却跑来拆镇南将军的台。”
  五层望台顶端,蒲宝似对半路杀出个伏象公主不以为意,饶富兴致地俯视场中,仿佛看的是别人家的争斗。独孤天威快看不下去了,皱眉道:“斗鸡斗狗,也不能一次放两头不是?蒲胖子,你再不拿个准信儿,谁能赌得下手?”
  蒲宝还未开口,又有人自台顶一跃而下,落地时屈膝如蛙,臀股几乎触地,旋如箭矢般向前射出,抢在适君喻之前,细如猿猴的右臂缠满药布白巾,腕间渗赭,却提了柄明晃晃的大刀,竟是五绝庄“小五绝”之一的漆雕利仁。
  “漆雕!”看台上李远之拦之不及,急得探出雕栏:“莫要添乱,快快回来!”
  漆雕利仁回头呲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浮凸的乌青眼泡宛若涂彩,略显失焦的恍惚目光既阴森又可笑,令人不寒而栗。“谁教你动作慢,让我抢了先。二打二才公平,你若也想下来玩,让他们再派一个?”冷不防一转身,霜亮的“血滚珠”砍向媚儿!
  媚儿早有提防,却没想到这人谈笑与杀人之间毫无征兆,说来就来,那刀尚未及身,寒气已入肉刮骨,显是一柄罕见的利器,心头一紧:“大意!竟未带得降魔青钢剑!”正欲空手接敌,一抹刀光自身旁掠出,段瑕英及时接下了“血滚珠”;铿响过后,雁翎柳叶刀的刀刃被劈开一道锐利卷口,宛若裁纸。
  女郎抡舞双刀,左右接应,以分散交击时的压力,避免被“血滚珠”斫断刀头。这个判断十分精准,雁翎双刀虽被砍出十几处缺口,原本滑润如水的刀弧参差错落,宛若锯牙,却挡住了势若疯虎的漆雕,众人至此刻方知:这名年轻貌美的女典卫不仅攻势进取,曾断“奔雷紫电”适君喻手中之剑,防守亦是滴水不漏,居兵刃之劣势兀自不失,犹能乘隙反击,场边不住爆出采声。
  只是激战中再不能拉住裂开的衣衫,垂襟飘舞,袒露出大片雪腻胸脯,连松散的缠胸布条都快被甩荡的巨乳挣开,非但乳廓清晰可见,布系间更隐约见得琥珀蜜色的淡细晕子,左首一小截尾指似的蒂儿昂首翘出,卡在布缝里,顶圆腹长、绉折细润,颜色是淡淡的浅褐色,衬与乳肌上的大片密汗,直教人血脉贲张。
  她与漆雕鏖战片刻,场边的喝采声里渐渐夹现一片嗡嗡低语,虽然听不真切,却能明显感受其中的淫猥。段瑕英心中微动,低头见胸前大片春光,羞怒交迸,刀势一挫,“铿!”右手刀被漆雕削断了小半截,形势更加不利。
  适君喻微感歉疚,厉声喝道:“漆雕!”上前欲阻,蓦地金影微晃,媚儿已拦住去路,狠笑道:“哪里走?你的对手是我!”呼的一声,拳头直捣面门!
  适君喻颇恼她缠夹,出手便是紫度神掌。拳掌相交,“砰”的一响,两人各退三步,适君喻不禁诧然:“她的拳劲如此精纯,似能击穿紫度神掌的护体真气......若非修为远高于我,便是练有与神掌同源的内功。怪了!难道岳师另有别传,只是我等不知?”收起轻蔑之心,凝神相对。
  媚儿看着自己的拳头,左手轻按丹田,只觉浑身力量充盈,又惊又喜:“自被小和尚......以来,功力大损,身子又变得怪怪的......原来我还这么能打!紫度神掌名头忒大,不过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
  她初觉腹中阳丹之时,还以为小和尚猛恶如斯,居然因奸成孕,想起自己样样都输了给他,连肚皮也忒不争气,着实沮丧了一阵子;直到内力渐趋精纯,才知是小和尚留给她的好处,只是不肯松口承认罢了。经行宫那一夜抵死缠绵,功力又再提升之后,终于证实所想:小和尚虽然吸走她一部份功力,却给了她更精纯的纯阳内丹,于至刚至猛的役鬼令神功大有裨益。
  两人相持片刻,突然一齐出手,挟带风雷之势的拳掌交相轰击,打得地陷墙崩、碎石飞溅,看台边的人们惊呼走避,连第一层的宾客都远离雕栏,以免被波及。
  役鬼令神功不拘外相,招式不过是心诀的显现罢了,掌、剑均能使得,当作拳法亦无不可,路数虽无一丝雷同,一般的威力难当。
  在场漱玉节、弦子等皆见过“鬼王”阴宿冥,但除了知晓她真实身份的符赤锦之外,谁也没把集恶道之主与这名蛮横的南陵公主想作一处,只觉她劲力沉雄、招式精妙,硬接紫度神掌不落下风,应曾受过高人指点。
  四人场中混战,适君喻与媚儿斗得旗鼓相当,难分难解,一时间比不出高下;段瑕英被身畔的鏖斗吸引,频频分神关注,漆雕却专心一意想砍死眼前的对手而已,此消彼长,顿时险象环生。
  “你瞧!这就好看啦。”蒲宝笑顾独孤天威:“今儿是大日子,光听和尚念经,没点精彩的表演怎么行?慕容将军身为东道主,也不安排安排,小弟只好越俎代庖,帮忙热热场子啦。”
  独孤天威嗯嗯几声,目光始终离不开场中雪涛浪涌的双刀女郎,半晌终于听进了几句,点头道:“好好,场子挺热、场子挺热!”
  蒲宝早已转移注意力,目光眺向山门之外,似在等待什么。独孤天威回过神,观察他的侧影,暗自沉吟:“蒲胖子是有备而来,弄俩香艳丫头下场露露奶子,恐非所图。且看他弄什么玄虚--”眉目微动,忽被一把若有若无的细碎异响吸引,转头远眺山门。
  不知过了多久,余人渐渐注意到那怪异的铿铿细响,看台里外交头接耳,目光一下全集中到山门处。几个黑点忽然冒出,越来越大,穿过巍峨的莲觉寺山门后,方数出三条身影:当先一人身材修长,披着陈旧的兜帽斗蓬,绑腿草鞋,形如浪人,身后斜背着一只床板也似的庞然大物,轮廓既像盾楯,又像拉长的沙壶虀臼,总之怪异得很。
  浪人携了个黝黑少年,约莫十六七岁,模样老实,摆手跨步的姿势十分规矩,半点也不起眼。两人之后,一名华服公子颠颠倒倒,不住踉跄仆跌,摔得满身泥土;走得近时,才见双手被一条杯口粗的铁链所缚,末端拖在浪人肩上,拉驴似的一路将那公子拉上山来,细碎不绝的铿锵声响正是铁链撞击摩擦所发出的。
  三人的组合委实太过怪异,况且这般招摇,如何穿过山下重重包围,也令人百思不解。独孤天威本以为是流民的代表,但浪人虽风尘仆仆,少年亦是一副市井小民的装扮,却决计不像是餐风露宿的难民,那公子的身形更是熟稔--
  他细目微瞇,登时认出是谁,大感诧异,当下却未动声色。待三人又走近些个,忽闻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成武......成武!我的儿啊!谁人......谁人将你折磨成这样?可恶......可恶的刁民!竟敢挟持本府的爱子,你......你......”却是越浦城尹梁子同。
  蒲宝笑道:“哎呀,原来大伙儿都有熟人,真个是巧。来来来,我同诸位介绍,这位背着大家伙的,便是鼎鼎大名的南陵游侠之首、人称“鼎天剑主”的李寒阳李大侠,各位亲近亲近。”果然对面的南陵使节团齐齐起身,无论封国使臣或上座长老,俱朝浪人鞠躬顶礼,视如国主,丝毫不敢怠慢。
  浪人向南陵诸人抱拳回礼,右手一摆,请众人还座,举止雍容高贵,亦是王侯国主的气度。独孤天威久闻南陵游侠血脉高贵,地位等同皇裔,今日却是首见,见坐在蒲宝身旁的男童无咎睁大眼睛、身子前倾,小手紧握栏杆,因用力过猛,玉一般的白嫩手掌微微泛青,兀自不放,可见切齿;心中一动,叫道:
  “喂,他该不会就是你惹不起的那个人罢?”
  蒲宝干笑两声,举袖揩抹额汗。“侯爷有所不知,每回我约他前往将军府一晤,现场要不弄个三五百人壮壮胆,我真连屎尿都憋不住,屁股还没坐热,便要“一江春水向东流”。”
  独孤天威心想:“妙了,原来是来寻仇的。这李寒阳在南陵招惹镇南将军,来越浦又捆了城尹的宝贝儿子,果然是个人物。”皱眉道:
  “屎尿的事就甭提了。你同李大侠有什么梁子,要不一边谈去?就算你亲自下去打,人家也是一掌拍死了,跟打屎蚵蜋没什么两样,一点也不好看。”他与梁子同甚是相得,却不怎么喜欢他那个贼眼溜溜的宝贝儿子,看到他就像看到独孤峰似的,十分扎眼。蒲宝素来贪生怕死,要是抹油一溜烟跑了,梁成武这个人质便要倒大楣。
  蒲宝还未回话,忽听李寒阳道:“镇东将军何在?”连喊几声,浑厚的声音以内力远远送出,于山间轰然回荡,比莲觉寺的暮鼓晨钟还要振聩发聋,众人被震得气血翻涌,几乎站立不稳。适君喻等亦皆停手,戒慎地望着名动天下的南陵游侠之首。
  慕容柔举起手来。“本镇在此。”
  李寒阳冲他抱拳,和声道:“我有一件冤屈,想请将军主持公道。”领着那越浦少年朱五,拖上梁成武往望台入口行去。他以铁链绑了二品大员之子,身上又带着兵刃,怎么看都像是江湖亡命的危险人物,适君喻岂能由他接近将军?“且慢!”一使眼色,与漆雕双双将他拦住,拱手道:
  “李大侠,有什么事在这儿说也一样。台上许多达官显贵,李大侠身带兵刃,恐怕不怎么方便,尚请李大侠见谅。”
  李寒阳微微一笑。“这位公子说得是。”解下背上的鼎天钧剑,连着布套往地面一掼,“轰”的一声入地两尺有余,连望台基柱亦随之动摇,惹得台顶一阵惊呼。适君喻与漆雕利仁离他最近,被脚下的巨力掀得站立不稳,本能一个筋斗倒翻出去;梁成武倒是很干脆地趴下地,不知是被震晕了头,抑或只是腿软难支。
  那少年朱五身子一软,李寒阳随手握住他的臂膀,一股绵和的内力传将过去,少年的头晕眼花、胸郁气闷顿时消解。他虽不懂武艺,也知是李寒阳帮了自己,点头低道:“多谢你。”李寒阳微笑颔首,权作示意。
  适君喻见他露了这手,面色铁青,李寒阳二话不说干脆解兵,在他看来不过是示威而已,益发忌惮;瞥了那少年朱五一眼,心知是李寒阳唯一的弱点,伸手去拿他肩膊,嘴上笑道:“多谢李大侠,在下陪李大侠上去--”
  李寒阳虎目一眦,原本温和的目光凝锐起来,肃然道:“你做什么!”适君喻一不做二不休,施展小擒拿手抓朱五臂膀;眼神一招,已悄悄下至梯台边、预备接应的李远之,以及一旁的漆雕利仁双双扑上,欲牵制李寒阳。他三人自小一块长大,又同窗习艺,默契绝佳,毋须言语沟通,李、漆雕便知其意。
  而李寒阳只是冷哼一声。
  适君喻神掌沉雄,李远之金刚不坏,而漆雕之快,更是五名师兄弟中数一数二,但三人都没能看到对方出手,陡被一股山崩海啸般的巨力撞飞出去,眼前倏黑,连背脊触地也没有什么痛觉,就是身子一撞一弹,连滚几圈而已;勉强扶坐睁眼,却见魁梧的南陵剑首负手昂然,居然在三丈之外,适君喻等人连爬都爬不起来,唇边温黏不断,满嘴腥甜,趴在地上奋力欲起,只是终归徒劳。
  便只一击。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武功造诣!
  李寒阳立于台下,仰头叫道:“慕容将军,我诚心求见,贵属却如此做为,我还能不能信你,请你还给无辜的老百姓一个公道?”慕容柔淡然道:“我平生执法,不问人情。你若信我,自有公道。”
  “好!”李寒阳一提铁链,将梁成武拽到身前,朗声道:“此人乃越浦城尹梁子同之子,去岁八月逼奸不遂,害死越浦在籍徐日贵、徐双双父女,望将军明察。”将徐老头父女的冤情说了一遍。
  慕容柔听罢,面无表情,只问:“可有证据?”
  “有。”李寒阳点头道:“徐氏父女尸首我已起出,验得致命的刀棒创数处,连同当时受命杀人的官差王某、张某,并行凶之刀器棍棒等,一起留置于徐家祠堂,待将军下山,可派人径往取回,另由衙门的干练仵工勘验,料想结果无差。王、张二人的口供在此,请将军过目。”从怀里取出两封牛皮信柬。
  台上梁子同冷笑不止,厉声道:“一派胡言!口供、凶器都是你说的,谁知有是没有?荒唐!”
  慕容柔举手制止他,俯视李寒阳。
  “我少时一并再看。须得先提醒李大侠:南陵封国之主,虽享有朝廷优遇,在国境内不受衙门提拿刑讯,领有使节令的游侠仪同国主,一体适用。但既是你告了官,代表愿受朝廷律法节制,若有诬告、伪证或逼人串供等不法情事,我一样拿法办你,绝无宽贷!如此,你仍是要告官么?”
  “是。”李寒阳朗声道:“除梁成武外,我也要代徐氏父女告越浦城尹梁子同。证据显示:民女徐双双力保贞节,抵死不从,咬舌自尽,然其时尚有气息。经廿五间园值班官差王某发现,向上禀报,是梁子同下令将她殴死,杀人灭口。”众人闻言哗然。
  梁子同面色惨白,兀自强笑:“你......你凭一名官差的口供,便想定二品大员的罪?简直是笑话!”
  慕容柔盯着他的脸好半晌,点头道:“行了,李大侠,你说的是实话。来人,剥去梁子同的官服乌纱,用铁链锁了,待下山之后打入大牢,听候本镇发落!”
  罗烨领命,带巡检营的弟兄上前,一把将人掀翻在地,取铁索麻绳捆了,稍有挣扎便饱以老拳,连随行的官差护院亦都遭殃。巡检营都是兵油子,力大拳重出手狠,被梁氏父子的劣行激起义愤,逮到机会便往死里打;众人以为城尹大人方不免有些抵抗,谁知转眼即被揍趴在地,如野犬般呦呦哀鸣,鼻青脸肿、折手断腿的,方知镇东将军威名不虚。
  梁子同吐出几枚断牙,忍痛颤道:“慕......慕容柔,我......我是中书大人门下,你......你凭他人片面之词,居......居然敢定我杀人之罪,拿......拿铁链锁我?”
  慕容怡然道:“教唆杀人,其罪不赦,岂可凭一面之词锁人?本镇锁你,依的是渎职滥权之罪。你私人庭园中,居然教衙门官差轮值,盗国之帑,竟不遮掩,无耻至极!当然渎职罪不致死,回头我着人抄了你的廿五间园,看能不能找出点什么鬻官、收贿、私贩人口的罪证,再来砍你的头,教你死得服气。”梁子同面如死灰,被拖下台时兀自抱持一线奢望,对凤台叫道:
  “娘......娘娘!任大人!我......我乃中书大人门生!但看大人之面......娘娘!”
  任逐流双手抱胸,低头一啐,怒斥道:“娘你妈的!要不是看中书大人之面,老子一剑砍了你都有份,教你这般造孽!王八蛋!”
  独孤天威心想:“连越浦城尹都拉下马来,蒲胖子你这回倒霉啦。”却见蒲宝神色自若,并未吓得脚软失禁,还对慕容柔笑道:“慕容大将军真是青天哪!连中书大人的帐都不肯买,洗刷民冤,当真大快人心!只可惜处理流民之事,着实狠些,要不真是霹雳菩萨啊!”
  慕容柔冷笑。“你不必拐弯骂人。适才一战,在伏象公主打断之前,我方已然获胜。适庄主之剑虽被断,然贵方段典卫被打出七八尺远,无力还击,胜负明显。将军堂堂一镇,该不会真要混赖罢?”
  蒲宝露出讶色。“将军什么时候产生了比斗的错觉?方才那段,乃是表演,是热场子用的,就跟乐师奏乐、舞伎跳舞一样,所以派个奶子大的,下场娱乐大家。怎么将军派的是正式代表么?”
  慕容一想,果然他从头到尾没说段瑕英是南陵代表,显有预谋,冷道:“将军欲派何人,还请划下道儿来。”
  “慕容将军有所不知,本镇此番北上,素闻“八荒刀铭”岳宸风岳老师威名,慕容将军不但倚之甚深,据说专程弄出个四府竞锋,欲让岳老师一举挑了三大铸号,大扬镇东将军之威!料想这等打擂台的场面,派的还是岳老师。”蒲宝笑道:
  “我们远来是客,可不能失礼,找个奶子大的便算了事。所以本镇想来想去,也只好请与岳老师齐名的“鼎天剑主”李寒阳李大侠代表南陵了。”说着起身凭栏,双手圈嘴,笑道:
  “李大侠,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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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enter>封底兵设:藏锋</cen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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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enter>封底兵设:藏锋</center>
  【第二十二卷完】


第二十三卷 造极之战


【内容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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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nter>封面人物:段瑕英</center>
  论法会上三战决!莲台首战,无法战胜的强敌对上无法再战的伤兵,无坚不摧的巨剑对上无险可守的薄刃,不容一败的慕容柔、不容一败的耿照,他们将如何创造胜机?
  碧火神功存在着难以超克的缺陷,耿照在短时间内的快速提升,实与自杀无异!再也无法挽救的功体,是死地抑或转机?号称“文斗”的莲台第二战,又何以战至裂血倒冠,舍生搏命?


内彩图及人物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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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十一折 飞鸢下水,当者无畏
  迎着满场的错愕目光,李寒阳浓眉轩起,抬头扬声:“这便是你的条件?”
  蒲宝被瞧得浑身发毛,猥琐的笑意全僵在脸上,“骨碌”一声颈围抽搐,活像吞了只死老鼠,干笑:“李大侠这么说未免太见外啦,大伙儿都忒熟了......”见李寒阳目光炯炯,整个人宛若插入大地的精钢巨剑,寒光迫人,满肚子瞎扯挤溢不出,嘴里干得发苦,捂汗强笑:
  “这......这样。只......只消李大侠为南陵赢了这一场,本......本镇便将虔家的孩子无罪释放,绝不留难。”唯恐他不信,将身旁的孩子高高举起,笑道:“我连货都带来啦,能赖了你不成?”
  他将孩子抱过雕栏,旁人无不色变。沈素云惊呼:“小......小心,别伤了孩子!快......快些放下来!”不觉起身。符赤锦唯恐她纤腰斜倚,不慎翻落栏杆,赶紧轻按香肩,低道:“夫人勿忧!李大侠神功盖世,便是无咎不慎摔落,料想李大侠也能接住的。”沈素云想起适君喻一跃而下的敏捷,却被李寒阳于眨眼间击倒;此人武功如此高超,岂能接不住一个小孩儿?心神略复,惊觉形势对夫君极是不利:
  “蒲宝以孩子为质,那位李大侠若真要为南陵出战,这厢谁人堪住?”
  据于凤台居高临下,任逐流双手抱胸,平素笑意轻佻的嘴角紧抿着,连唇上两撇又弯又翘的乌须都难得正经起来。
  “啧啧,蒲胖子有备而来,居然请出偌大的靠山!这回我看慕容柔......等一下!你上哪儿去?”见耿照并未停步,依旧往梯台处行去,“啧”的一声,飞凤剑连鞘戟出,径点耿照颈下“大椎穴”!
  剑方一动,碧火功感应杀机,腰畔“藏锋”亦连鞘而出,谁知居然落空!一片剑风拦腰扫至,耿照及时以刀鞘格开;怔愕之间,三道锐风又来,仿佛身后三人一齐出剑,次序虽分先后,其间差距甚微。
  耿照刀势圈转,用的是蚕娘所授之极守一式,满拟接下三剑,岂料网罟般的刀劲一裹,三剑之二竟又凭空消失,“笃”的一声刀、剑鞘交击,转身见金芒骤闪,映满视界,任逐流眨眼间连递四剑,分刺他双肩大腿,手腕飞颤,用的全是虚招;第五剑劲风呼啸,贯中而入,径取胸口“膻中穴”!
  碧火功感应气机,敌势无所遁形,耿照毋须依赖耳目,便知贯胸之剑才是真正的杀着,人刀一合,猱身撞向剑尖,竟是易守为攻,挟着鼓荡欲出的雄浑真气,欲将任逐流一举震退!
  岂料第五剑仍是虚招,“嗤!”一声锐响,右肩的衣衫应声分裂,飞血如丝,飞凤剑鞘尖虚引,藏锋骤失目标,幸赖碧火功稳住重心,并未踉跄失衡。两人交错,耿照回刀护住要害,左掌按紧右肩的伤处,不敢冒进;任逐流抢占梯口,凤剑斜指,左手食指挠须笑道:
  “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太冲动了。连老子也打不过,李寒阳你就别想了罢。”
  耿照自修习碧火功以来,赖先天真气的灵觉克敌求生,未尝有误。任逐流剑法虽高,修为决计不能高过蚕娘、城北小院的黑衣怪客等高人;连她们起心动念的瞬息间都不能躲过碧火真气的感应,任逐流之剑何以能欺敌成功,忽现忽隐?
  “你不用奇怪。”任逐流怡然道:
  “我这路剑法专走偏锋,如作画的皴破之笔,以偏笔行正局,绘得奇峰如削,飞瀑空悬;山石有森然欲搏之势,林木有拏空相攫之形,全取偏侧,乃能得势。“云台八子”里只有我继承了这一脉,其名曰“飞鸢下水”。”
  耿照无视肩上热辣辣的痛麻,略一凝神,摇头道:“你先头那四剑,有一记不是虚招。虽不知如何办到,然而剑势一旦化实,亦能造成如实剑般的伤害。”
  任逐流不由失笑。
  “他妈的!你让老子威风一下不行么?我自下山以来,等闲对敌,不轻用草堂秘剑,一来呢是用不上,二来也怕用得多了,教人窥破虚实,居然被你小子一语道破。你奶奶的,你是瞎蒙蒙上,还是真瞧出什么端倪?”
  耿照无法详述碧火功的妙用,想了一想,道:
  “你方才刺我背后的那一剑,非是实剑,而是隔空凝成的剑气,我虽察觉杀意,刀却挥了空;紧接着拦腰扫来的那招,才是实剑所为。出剑快时,的确能纷至沓来,如数人同使,然而虚招离手,无法任意化实,我猜想任大人所用非是剑法,而是某种隔空凝聚的发劲之术。再说--”一指飞凤剑别致的凤尾鞘尖:
  “任大人剑未出鞘,伤口却如此锐薄,伤我的必不是实剑。”
  “啧!被你一说,倒像是老子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任逐流伎俩被揭,却无丝毫不悦,反露出佩服的表情,笑骂:
  “这当然是剑法,还是央土无双、独步天下的快剑!你以为拎了把剑一径胡戳乱刺,便能与人比快么?老子的剑气能离剑三尺之后成形,虚招都能变实招。你以为对的是一把剑,其实是三把五把甚至更多,谁人快得过我?”
  拳掌中有劈空掌、“隔山打牛”一类的武技,讲的是隔空发劲,以内力伤敌。
  任逐流这路“飞鸢下水”原理相似,却把凝成的剑劲,混入仰刺、挑剑等招数,武学套路中本有虚招之设置,用以诱敌,若对手的眼力更高,又或临敌过招的经验丰富,不轻受撩拨,出手无的,自然是虚;然任逐流的“虚招”却未必全虚,空刺的一剑可凝出伤人的剑劲,实剑却可能是虚晃一招,真假相参,益发刁钻难防。
  耿照没想到他的外号便是一套高深的剑学,也没听过“云台八子”的名头,但这位金吾郎剑术之高,确是平生罕见,离剑三尺而凝出剑气,更是了不起的修为,配合独门的“瞬差”之术,“央土第一快剑”的美誉当之无愧。当夜在栖凤馆匆匆交手,想是任逐流有意相戏,并未拿出真本领来,今日方知不虚,心中仅有的一丝不豫登时散去,抱拳行礼道:
  “是我失言。还请任大人让一让路,在下铭感五内。”
  任逐流摇头。
  “你想替慕容柔出战,我便不让。你是老子看中的人才,你爱教人打残了、一辈子当个窝囊废,原也随你,但今儿是我的场子,这事不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要不你向娘娘请示,娘娘说让,老子便让。”
  阿妍本不知他二人为何突然打架,经他一说登时了然,急道:“耿典卫,适才李寒阳李大侠打退慕容将军的三名手下,迄今思之,犹有余悸。你满身是伤,岂可轻捋虎须?本宫命你在此护驾,不得擅离。”
  “阿姊!”任宜紫闻言露出嫌恶的表情。
  “丫头噤声!莫要不分轻重。”
  任逐流瞪她一眼,随手收了佩剑,依旧守着楼梯口动也不动,沉声道:
  ““鼎天剑主”与“八荒刀铭”齐名,刀剑俱是当世神兵,慕容柔养着岳宸风这头猛虎,为的就是应付今日这般局面,轮得到你小子强出头?”心中却想:
  “阿妍允了赌斗,已上慕容的贼船,与他绑作一处。今日三战,镇东将军府一场都不能输,否则阿妍......不!是兄长、乃至我任氏一门俱要担干系。这小子非是李寒阳的对手,不能让他坏了事。”想起临行前任逐桑殷殷叮嘱,对照眼下进退维谷的棘手情况,额际不禁渗出薄汗。
  蒲宝提出“以擂台代替论法”,让三乘各派代表与镇东将军府一斗,用以决定流民去留,看似不得已而为的馊主意,仔细一想,其中却有诸多蹊跷。
  南陵游侠行踪不定,蒲宝未以虔无咎为饵、将李寒阳引到东海,眼下决计使不出这记杀手锏。退一万步想:若非蒲宝出尽手段,事先排除了与镇南将军府关系疏远的峄阳国等势力,岂由得他指派南陵小乘的代表?此又一斧凿宛然处。
  须知南陵实力雄厚的大国多与“代巡公主”段慧奴有联系,向来不买镇南将军的帐,此番所派官员层级都不高,遇事说不上话;姑且不论使节,但教毘昙昭通长老在场,南陵僧团便轮不到蒲宝发声,便是他手握李寒阳这着好棋,亦无用武之地。
  而以李寒阳的名头武功,明显是为了对付“八荒刀铭”岳宸风准备的阵仗。
  岳宸风失踪是近日才发生的事,蒲宝无法事先预料。他排除了南陵僧团及使节团里的反对声音,把李寒阳引到东海,再提议以擂台代替论法......一切布置,都只为了一个目的:在三乘对镇东将军府的首战之中,摧毁慕容柔手下最强的武力屏障,一举夺下胜利!
  也就是说早在南陵之时,蒲宝便知论法大会上将有赌斗,为打败镇东将军府做下种种安排。
  要不是蒲胖子对流民围山表现得如此惊诧,实不像作伪,整出戏他算唱全了,铁板钉钉,首尾始末肯定是这厮一手策划。
  任逐流与蒲宝算是少时吃喝玩乐、嫖妓宿娼的同道,对此人知之甚详:蒲宝脸皮奇厚,什么事都能说得天花乱坠,演技却没有那么出色。适才那对猪也似的小圆眼珠差点吓得挤蹦落地的模样,令任逐流疑心之上复又生疑,不由得踌躇起来。
  蒲宝并不知流民会蜂拥上山。否则以这厮胆小如鼠,还能坐沉了大肥屁股谈笑风生?
  (不围山,如何打得成擂台?蒲宝原本的算计是什么?佛子率众生事,与他有无关连?这到底是巧合,还是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将大伙儿捏在一块?)
  --说不定,是我将蒲宝那死胖子想得太聪明了。
  同为被算计的一方,任逐流环抱双臂,陷入沉思。
  慕容柔手里若有奇兵可用--如始终未见人影的岳宸风--则李寒阳未必稳操胜券;若然没有,以慕容之老谋深算,用赖的也要想办法躲过这一败。在任逐流心中,这两个结果都远胜于耿照下场搅和。
  任宜紫不知他心中计较,见耿照面无表情站立不动,又恨又恼:“叔叔与阿姊也真是。这厮多次辱我,至为可恶,撞上“鼎天剑主”李寒阳,便未被一剑拍成了骨泥齑粉,少不得也要折腿断胳膊。如此大快人心的事,有甚好拦阻的?”明媚的杏眼滴溜溜一转,勾连着小指负在腰后,俏脸上满是遗憾:
  “耿大人护主心切,可惜将军身边尚有岳宸风岳老师,大人报效无门,我是替他惋惜。”身后双手摆弄,似是把玩什么,宽松的大红礼服后头垂下一小截玉坠流苏。余人以为是什么金珠饰物一类的小玩意,只耿照握着拳头咬紧腮帮,虎目炯炯放光。
  那是他遗落在任宜紫处的金字腰牌,代表将军赋予的权柄、信赖与期望。
  他涌起硬闯下楼的冲动,守着楼梯口的任逐流早有准备,虽已还剑于腰,却没有让路的打算,宽阔的凤台梯栏被他这么懒惫一倚,令人忽生出铜墙铁壁之感。要闯过他那神奇的“飞鸢下水”剑法与瞬差之术,似乎并不比面对李寒阳来得容易。
  身后,阿妍姑娘举起玉一般的柔荑,温婉的语气之中,却带着不容质疑的无上威仪。“耿典卫,请你到这边来。这是本宫的旨意,耿大人万勿相违。”
  耿照既无动作也不言语,满布血丝的双眼瞅着任逐流,身下乌影仿佛一瞬间拉长变大,倏地笼罩住凤台梯口,强大的威压扑天盖地而来,宛若虎伏。
  (这小子......好慑人的气势!)
  任逐流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抱臂哂然:“还未同李寒阳交手,这便先与我拼命么?不错不错,挺有气魄。”哼的一声,阴着脸冷道:
  “动动脑子啊,年轻人。南陵游侠,首重一个“义”字,要是威胁利诱能驱使得动,算哪门子狗屁?你家将军坐得忒稳,就是吃定了这一点,你急什么?”
  ◇  ◇  ◇
  蒲宝之举震惊全场,胆子小的纷纷转头,唯恐他失手摔了小孩,难免亲睹男童摔得四分五裂,血脑迸流,几天都睡不好觉。场中李寒阳依旧昂立,倒是虔无咎硬气得很,不哭不闹,小脸虽无血色,表情仍十足倔强,丝毫不肯示弱。
  独孤天威笑道:“蒲胖子,你这手看似琉璃碗里擂胡椒,实是死人坟上耍大刀,吓鬼罢了。这小子哭都没哭一声,料想李大侠是不受裹胁的。”
  蒲宝没想这小鬼倔到这般田地,本欲吓得他放声啼哭,好教李寒阳乖乖就范,不料适得其反;用心陡被揭破,也不好偷掐小孩逼出眼泪了,索性装出一副“侯爷有所不知”的模样,怡然道:
  “李大侠武功盖世,这五层高台让他来蹦,也不过就一跨步,接个小孩有什么难的?不危险,一点都不危险......哎呀!”蓦地左掌飞甩,无咎如皮球脱手,就这么旋着摔将下去!
  沈素云纤手掩口,惊呼未及发出,竟尔晕死过去,幸身后符赤锦接住,未碰伤头脸身子。
  台下李寒阳巨剑掼地,仰天舞袖,“泼喇”一声气流卷动,如搅沌波,半空中的无咎仿佛跌入一块巨大的鱼胶,下坠的势头一滞,连破空声都变细变微,与外界层层相隔。
  他点足踏剑,整个人霍然拔起,接无咎入怀,吐气大喝:“咄!”隔阻坠势的无形气障应声雾散,两人加速坠落。李寒阳襟袂逆风,稳稳踏地,犹如不世神锋铿然入鞘,青芒虽敛,周身仍止不住气势发散。众人惊呆了,居然忘记喝采,全场悄静静一片,更无余声。
  “好身手!”独孤天威率先鼓掌,笑顾蒲宝:“你说得半点没错,李大侠的确武功盖世。这会儿你把人质拱手交还,拿什么来挟制武功盖世的李大侠?”
  蒲宝裹着袖管捏紧左掌,大缎精绣的蟒袍上乌渍悄染,额际冷汗涔涔。他冷不防被虔无咎狠咬一口,吃痛松手,然而此际说什么都已太迟,强笑道:
  “侯爷说这话是太不了解英雄好汉,我与李大侠交游,一向是光风霁月,相濡以沫的。李大侠身为南陵游侠之魁首,神功盖世,真要劫囚,十座镇南将军府也挡他不住,但李大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总要换得这孩子一身清白,不用一世人藏头露尾的,如悬榜的江洋大盗,见不得光。”
  独孤天威肚里暗笑:“这都不算威胁,世上还用得着“威胁”两字?”
  蒲宝故意扯开喉咙说话,其心昭昭,李寒阳却置若罔闻,低头见无咎双目眦圆,咬牙发颤,想是惊吓太甚;检查过无有内外伤症,微一运劲,淳正绵和的内息徐徐度入了男童体内。虔无咎“嗝”的一搐,忽尔回神,苹果般的清秀小脸涌现血色,奋力挣扎:
  “放开我!”
  李寒阳并未刻意限制他的行动,只因胸肌厚实,双臂如铸,对七岁孩童来说不啻铁壁铜墙,一时难以挣脱。初老的游侠魁首不太常与孩童相处,却也不觉怎么别扭,见他平安无事,心怀顿宽,伸手抹去他唇畔血渍,温言道:
  “好端端的,干嘛咬人?看台忒高,不知道这样很危险么?”
  虔无咎小脸一沉,照准他长满厚茧、黝黑粗糙的右手食指,冷不防张口咬落!李寒阳身子未动,他却“格!”咬了个空,牙床对撞,声音又脆又响。虔无咎正值换牙的年纪,这下差点嗑落两枚乳齿,眼角迸泪,狠狠瞪视披发美髯的魁梧男子,怕是帐上又添一笔。
  李寒阳既好笑又无奈,对他这一咬倒也印象深刻,忍笑正色道:“不错,你反应很快,差一点我便躲不过。下回记得先探头再张嘴,速度还能快些。”
  虔无咎一愣,眸中掠过精光,若有所思;片刻想起他是杀父仇人,连片言提醒的好处也不能受,沉着脸挣扎起身,一下站立不稳,如啄了酸酿果子的小黄鸡,歪着小脑袋瓜一路踉跄,眼看便要跌跤。一旁静的越浦少年朱五见了,赶紧上前来搀;虔无咎好不容易止住步子,看清是谁伸的手,想起这人是跟李寒阳一块来的,小脸如罩严霜,用力甩开,索性一跤坐倒。
  朱五有些错愕,浑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令得他如此不快,转头望向李寒阳。李寒阳温言道:“你莫怪他。我杀了他爹,难怪他恨我。”
  朱五心里早把他当成大英雄大侠客,一下反应不过来,半晌才道:“他爹做错了什么事,你才要杀他?”瘫坐在地的虔无咎猛然睁眼,小手奋力撑起,然胸中浊气吐之不出,一时难以开口,只能恶狠狠地瞪着朱五。
  李寒阳摇摇头。
  “他的父亲虔春雷是一名剑客,武功、人品均有过人之处,可惜在江湖上名气不响。虔春雷请求与我比武,我屡次推拒仍不能阻,复感其至诚,终于答应。双方签下无遗仇生死状,在数名同道的公证下比武,言明生死各安天命,事后不遗仇愆。”他顿了一顿,肃然道:
  “虔兄剑法之高,是我平生仅见,比武的结果也不过是一招之胜而已。我的运气好些,侥幸赢了虔兄,无奈决胜的一招难再保留,他的父亲因此伤重而逝,令我无限憾恨。”
  在场众人无不惊讶。“虔春雷”三字在今日以前,可说是闻所未闻,此人何德何能,又是何等来历出身,能与鼎天剑主斗得旗鼓相当,仅仅是“一招之胜”?
  看台之上,邵咸尊闻言亦不禁蹙眉,暗忖:“当今武林“虔”姓的好手,止有平湖“补剑斋”一脉。补剑斋主虔幽月亦为国手,擅剑却不使剑器,以“医剑同流”著称,乃南方剑坛一号人物。不知与这虔春雷有无关系?”转头望了三弟一眼。
  邵兰生长年奔波武林,又是天下知名的剑术好手,与剑坛颇有往来,人面极广。孰料他亦是满面狐疑,细想半天,仍是摇头。“若是虔氏本家,补剑斋不可能置若罔闻。”邵家三爷压低了声音,挪近兄长耳畔:
  “虔幽月性子偏狭,李大侠若杀他族中之人,不管什么无遗仇生死状,定要讨回颜面。况且,此事似已过了大半年之久,总不能不发丧罢?小弟愚见,那虔春雷恐非补剑斋之人。”
  邵咸尊淡淡一笑,目光移回场中。“平湖虔氏与李寒阳同出自中行氏,李寒阳算来还是本家嫡嗣,若非送去了诸凤殿,眼下不定便是四平爵府之主。兴许是凤翼山那人压了下来?”
  邵兰生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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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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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行氏守令有责,子弟不得擅自离山。昔年战乱,下山避祸的族人形同破门出教,不能再保有旧姓,才有平湖虔氏、云山后氏等旁支;百余年来,都说不上一家人了。况且李大侠也不姓那个姓啦,便是爵主有心,恐怕也插不上手。”
  “虔幽月也是“月”字辈的,与四平爵主是同辈罢?”邵咸尊忽问。
  “嗯。”邵兰生微微颔首,蓦地一凛,:“兄长的意思是......”
  “有机会走趟平湖,打听打听虔家有无犯过被除籍的门第。”邵咸尊淡然道:
  “不会无端端从天上掉下高手来,根骨苗裔、功法传承、名师指点......诸般条件汇总,方能成就一柄名剑。那虔春雷不惜签下无遗仇生死状,也要一战李寒阳,显是为了恢复名誉;虔幽月对遗孤不闻不问,其中必有内情。我见这孩子很有骨气,根骨亦佳,若得李大侠同意,不妨收入我青锋照门墙,善加栽培。”
  此举虽不免得罪虔幽月,却卖了李寒阳一个天大的人情。邵兰生对虔幽月没什么好印象,却佩服李寒阳的人品武功,亦怜惜虔无咎孤苦,闻言不禁露出喜色,连连点头:“兄长善心义举,小弟多有不及。如此甚好!待此间事了,我便走一趟平湖,打听那虔春雷的来历。”
  虔无咎听李寒阳对亡父十分尊重,不觉一怔;片刻缓过气来,仿佛不说点什么便矮了人一截,胸口闷闷的好不难受,冲朱五叫道:“我爹是大好人,才不是坏人!”朱五满面歉疚,垂首道:“是我不好。真对不住。”顿了一顿,又觉不吐不快,嚅嗫道:
  “但他也是好人。扔你下来的那人才是真坏,是存心利用你的。”
  独孤天威听见,抚掌大笑:“这话说得真是太有道理。我们东海的小孩儿就是聪明!哪像你们南陵小孩忒好骗,自己送上门去请拐子帮忙。”蒲宝小声道:“侯爷如此看得起小弟,小弟足感盛情。不过当着李大侠的面,咱们就不说“拐子”二字啦,免得刺激了他,感谢感谢。”
  虔无咎毕竟年幼,受激不过,大声道:“不是他扔我下来,是我咬他的手,才掉下来的!”李寒阳目光如炬,适才台顶诸般动静瞧得分明,却想不透此举何意,忍不住又问一次:
  “你为什么咬他?万一我没接着你,你现在已然没命啦。”
  男童咬了咬嘴唇,大声道:“跟他一块儿,丢我爹的脸!我爹虽输给了你,但他说他无愧于心,一点也不丢脸。你若被他威胁,做丢脸的事,连我爹的脸也丢尽啦!这怎么可以?”
  “你放心,他威胁不了我的。”李寒阳哈哈大笑,伸手抚他发顶,虔无咎沉着脸退后几步,仍是十足警戒。蒲宝心底一凉,暗忖:“完了完了,什么南陵游侠、“义之血脉”,通通都是狗屁!世上哪有为了别人不惜拼命的傻子?老子居然信了这些鬼话!”料想李寒阳接了小屁孩便要反脸,也顾不得场面了,正寻思脱身良策,却听李寒阳朗道:
  “然而难民盈野,将军身为朝廷之重臣、百姓之父母,岂可推诿搪塞,任其自生自灭?若能为这些无辜的百姓挣得一线生机,鼎天钧剑愿代南陵,一战镇东将军麾下高人!”
  ◇  ◇  ◇
  他妈的!什么狗屁大侠?都是些爱搞事儿的王八龟蛋!
  任逐流忍不住低头一啐,动动嘴皮子,终究没骂出口;抬见一双野兽似的赤红双目,耿照双拳捏得格格有声,周身气流扰动,骇人的气势似将成形,心头凛起:“这小子想硬闯!”喀喇几声脆响,耿照脚下地板爆出一小蓬淡淡烟霭,结实坚硬的乌檀木承受不住他身上散发的气劲,如遭石磨压碾,迸出无数细小木屑。
  金钏、银雪感应杀气,剑尖“嗡嗡”震颤,姊妹俩心念一同,并肩遮护着皇后娘娘;任宜紫不禁变了脸色,悄悄向后挪退几步,不敢相信这股惊人的威压竟是来自那个神憎鬼厌的乡下土包子身上。
  (锅底料都捞上桌了,这会儿是来真的么?)
  “断了你的傻念头,给老子老老实实待着!”任逐流忍无可忍,反而仰头大笑,“铿!”一把擎出飞凤;清亮的震响未落,人已和剑飙出,身裹剑芒、影中挟剑,快到难辨其形,眨眼间一掠丈余,到耿照身前三尺处突然顿住,衣袂须发“泼啦!”一声逆风激扬,刮展至极。
  众人才觉他形影凝聚、似将看清之际,任逐流嘴角微扬,身形倏地一晃,剑尖径取耿照咽喉!
  这一剎那间的快慢转换,便足以令对手拿捏失准,此即为“瞬差”的巧妙之处。但耿照垂眸低首,竟似假寐,摒弃耳目肌肤等感知,于剑气成形、侵入臂围的瞬间反手一掠,“藏锋”连刀带鞘砸上飞凤,剑刃微微一凝,时间仿佛为之静止;紧接着,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在刃上炸裂开来,任逐流还来不及圈转长剑卸去来势,巨力已如潮浪穿透身体,扯得他向后滑开丈余,靴跟在乌檀地板上“嘶--”拖出了两道袅袅烟焦,背脊才重重撞上楼梯口的雕栏,“格”的一声压裂了厚重的矩方木柱!
  --好......好强大的内力!
  任逐流全身血腾如沸,这一击的余力犹如惊涛拍岸,反复不息,他背靠着弯裂的木柱滑坐在地,拄着剑却撑不起身子,一股异样的腥甜涌出喉管,从嘴角漏将出来,沿下颔脖颈缓缓流淌,染红了胸口衣襟。
  任逐流玩世不恭,于识人上却鲜少走眼,尤其是比武斗剑的对手。以他的内功修为,按理不应受到如此重创,但就像他赖以成名的“瞬差”之术一样,只消杀对方个措手不及,极些极微的差距,也能扩大成为一场完美无瑕的漂亮全胜。
  瘫坐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的金吾郎嘴角微颤,露出歪曲的笑意。若能任意抬臂毋须倚剑,任逐流会冲少年竖起拇指,诚心诚意赞一句“干得漂亮”,可惜他被那一刀所挟带的惊天之威震伤了五脏六腑,甚至来不及运功抵御,伤势非轻,半点也开不得玩笑。
  更不妙的是耿照的眼神。
  少年典卫平举长刀,维持迎敌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表情狰狞、身子微颤,眼中布满血丝,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口中不住荷荷有声,如伤兽般吐着粗气,豆大的汗水自额际点滴坠落,“滴答、滴答”地回荡在阁楼里。
  “娘的,明明是你打伤了老子,怎么情况看起来比老子还不妙?他这是......走火入魔!不妙!”任逐流抹去唇边腻滑,勉力提气,叫道:“喂,耿小子......咳咳咳!老子服气啦,这道便让与你走......喂!是这边,你过来!”见耿照掉头往皇后那厢走去,只恨自己再无余力,鼓劲叫道:
  “保......保护娘娘!保护娘娘!”
  他撞裂雕栏的声响早已惊动楼下,内侍们唤来金吾卫士,只是没有娘娘或任大人的命令,谁也不敢擅自登阁。此际一听呼喊,连忙蜂拥而上,见流影城的耿典卫手提长刀,一步一步向娘娘走去;“娘娘”赤着小脚双手持剑,不住倒退,身后两名宫女也是长剑出鞘,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搞不清楚状况。
  任逐流唤的不是这帮手下,急得挥手:“都......都别妄动!别......别刺激他!”探头叫道:“阿紫!保护......保护你阿姊!金钏、银雪!”
  任宜紫披着大红凤袍,被金吾卫士错认是皇后,却无法因此得到勇气。
  她知道耿照武功高强,却作梦也没想到这乡下土包子能够一击将叔叔打得呕血倒地,更想象不出那张浓眉大眼、实在说不上“俊俏”二字的乡下人面孔,怎能摇身一变,直如魔君附身,周身散发出强大而恐怖的气场,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手里抓着锋锐无匹的同心剑却无一丝象样的接敌态势,只能不住倒退,颤声道:
  “你别......别过来!再要过来,我......我一剑刺死你!”肩后一顿,却是碰上了并肩而立的孪生姊妹花。
  金钏小巧的秀额上汗珠晶莹,紧咬贝齿,一步也不肯退;另外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孔上虽然十足仓,但银雪从小被教育要绝对服从,不得相违,况且她一慌便本能地跟随姊姊行动,居然也摆出防御的架势,比任宜紫要可靠得多。
  任宜紫背后撞了人,几乎跌跤,目光不敢自眼前的狂人身上移开,遑论回头,突然陷入莫名的惊怖之中,舞剑尖叫道:“你走开、你走开!不......不要过来!呜呜呜呜......别过来!”一剑扎上耿照胸膛,血花四溅,吓得她双手放开,失足坐倒。
  一阵异味飘散开来,带着成堆微腐花果一般的腥甜馥烈,又有新剥毛皮似的淡淡膻骚,在充斥着汗嗅与金铁气息的阁楼之中,闻起来格外触动心弦,似乎有种危险的野性。
  任宜紫双手死按着揉绉的丝绸裙布,直到温热的液感浸透手掌,才发现自己竟吓得失禁;一意识到这点,汹涌的尿意再也顿止不住,激射而出的尿水撞上坚实的乌檀木地板又猛然弹起,溅湿了紧实的雪股大腿,光滑如敷粉的肌肤挂不住液珠,淅淅沥沥落了一地。
  虽然形势紧绷,但水声着实太响,靠得近的金吾卫士大多都听得一清二楚,更别提金银双姝,只是谁也没心思搭理她。任宜紫羞愤欲死,但释放尿意的畅快感却令她忍不住发颤;她夹紧大腿屈起膝盖,借着宽大的裙幅掩盖,用力将汁水喷射而出,羞耻与快美混合成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受,少女禁不住一阵恍惚,连方才逼近的持刀少年都暂时抛到了脑后。
  耿照胸口被利剑一刺,神识略复,视界里但见满满的金戈铁甲,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依稀把握着几个念头:“我......我要下去。将军......将军需要我......比斗......胜利......”侧首斜乜,楼梯口刀枪罗列,甲士挤得满坑满谷,哪有路走?
  不能......不能再等了。
  少年对自己说。他体内的野兽强大得似能挣脱一切牢笼,连胸膛和左肩汩汩溢出的鲜血都无法带走浑身盈满的精力,“战斗”这个念头仿佛为他打开了一处宣泄口,他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里,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耿照突然发足狂奔。
  他跨腿挥臂的动作活像野兽,敏捷、利落、充满破坏力,光是扯动的劲风便将三尺外的孪生少女弹飞出去,所经之处桌椅掀倒,几屏碎裂,所有人的惊呼、喊叫......全被他远远抛在身后,少年飞身扑上露台,翻过金凤高栏,纵身一跃而下!
  ◇  ◇  ◇
  以棋局比喻的话,慕容手里能用的棋子委实少得可怜。
  蒲宝毫无疑问是经过精心策划,才使李寒阳成为代表,讽刺的是:此刻慕容柔手里并没有岳宸风,纵使“势均力敌”变成了“狮子搏兔”,他仍旧是一场也不能输。慕容柔不懂武艺,然而不懂武艺如他,也知李寒阳是非常可怕的对手,眼下己方并无堪与匹敌之人。
  适君喻等已被巡检营的弟兄抢回,李寒阳显然手下留情,三人看来都不像受到重创的模样,只是手足酸软,无法再战。“将军!”适君喻挣扎起身,苍白的面上满是愧色:“属下无能,有负将军之殷望!属下...”
  “不怪你。”慕容柔摆了摆手。“李寒阳不是你们能应付的对手,你等须尽快调养恢复,少时若生变故,攻防应对,切不能成为我方负担。这是军令。”适君喻闻言一凛,心知将军所说至关重要,面对李寒阳已是一败涂地,绝不能再拖累将军,更不多言,把握时间运功调息。
  慕容柔目光扫过余人,见罗烨一声不吭,微瞇着妍丽秀气的细长凤目一乜,淡笑道:“你看起来挺能打,有无胆魄一战鼎天剑主?”罗烨十指并拢贴紧大腿,站得笔直,大声应道:“回将军的话,有!”
  身畔忽有一人抢道:“启禀将军,属下愿往!”却是五绝庄的何患子。
  五绝庄此行四人中,只剩他身上无伤。今日何患子亦是皂衣大氅、革鞲乌靴的武人装束,英气逼人,神色、谈吐虽然温和,眸中却隐含精芒,如辉似电,甚是不凡。慕容柔早瞥见他神色不定,似正犹豫是否要上前请缨,争取表现的机会;慕容故意跳过他征询罗烨,果然引得他抢先自荐。
  适君喻本要凝神运功,一听何患子开口,剑眉微蹙,低喝道:“胡闹!你强出头什么?没见那厮之能,连我等亦不是对手么?你若上场,连一招也受不住。还不快快退下!”口吻虽急,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关怀爱护之意,并非是有意侮慢。
  何患子从小听惯了他的指挥安排,向来没什么主意,不料在这个节骨眼却突然生出反骨,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竟不加理会,径对漆雕利仁道:“与你借刀,行不?”漆雕咯咯笑道:“要杀人么?好啊。”随手扯开“血滚珠”的系结,连刀带鞘扔了给他。
  李远之阻之不及,气得半死:“你......别添乱!”转头对何患子道:“老四,这不是开玩笑的。那人武功之高,直是匪夷所思,我三人合起来还不够他一击,你听老大的话,莫要逞强。”何患子低声道:“我有分寸。”定了定神,转身抱拳:
  “属下愿为将军出战!”
  “将军!”适君喻几乎要站起来,无奈体力未复,难以全功。
  慕容柔不理他二人争执,径问罗烨:“你敢与李寒阳相斗,为何不请缨出马?”
  “因为属下不会赢。”罗烨面无表情,抱拳躬身道:“将军若不计输赢结果,属下愿拼死一斗那李寒阳。”
  慕容柔转头望向沉默下来的五绝庄众人。
  “这就是我的答案。”苍白的镇东将军淡然道:“有勇气很好,但此际我只需要胜利。这里无一人能战胜那李寒阳,代表须向外求。”众人面面相觑。
  “将军欲请何人?”适君喻终究忍不住,大胆开口。
  “任逐流。”慕容柔心中叹息的,面上却不动声色。“央土任家与我,眼下在一条船上。要说在场有谁打心底希望我们能连赢三场的,也只有央土任家了,料想金吾郎会为我夺下头一胜。”正要派罗烨去传口信,忽听全场一片惊呼,一人自高耸巍峨的凤台顶端一跃而下,落地之时“轰”的一声,双足踏碎青石铺砖,蛛网般的裂痕自他脚下洞穿处一路向外扩延,不住迸出石屑粉灰,炒豆也似的劈啪声响此起彼落,犹如冰湖消融。那人从这么高的建筑物跃下,却连丝毫卸去冲击力道的动作也无,就这么从狼籍破碎的青砖之间起身,昂首咆哮,其声震动山头,令人胆寒,竟是耿照!
  谁也料不到他会从凤台一跃入场,连慕容柔都吃了一惊,锐利的目光扫过台顶,瞥见披头散发的任逐流探出半身眺下,嘴角犹带血渍,心念电转:“他竟打伤了任逐流!”更无迟疑,起身舞袖:
  “李大侠!这便是本镇指派的代表,欲领教阁下高招,请!”对场中朗声道:
  “耿典卫,此战许胜不许败,毋须顾忌,务竟全功!”
  耿照颅内嗡嗡作响,便如万针攒刺一般,视界里溢满血红,朦胧间一把熟悉的声音钻入耳中,仿佛突然抓住了方向,喃喃道:“许......许胜,不许败。许胜......不许败......不许败......不许败!”蓦地仰天狂吼,抡起长刀扑向拄剑昂立的李寒阳!
  “不好!”
  适君喻一见他冲上前,急得坐起身,不意牵动伤势,眼前倏白,几乎痛晕过去。他于李寒阳手底吃了大亏,方知其能:适才三人合攻时,李寒阳连一招一式都未使,便只抡起门板也似的巨剑鼎天钧一扫,适君喻等还未沾着剑刃,已被劲风掀飞;余劲穿胸透背,闭锁筋脉,至今仍未消褪--
  这是力量的差距。单纯而直接,不容讨价还价,正面冲撞无异是最愚蠢的举动!
  耿照的速度快得肉眼难以捕捉,众人但见袍角翻动,原地已然无人;“铿!”一声金铁交鸣,一团乌影在空中翻滚转动,一路拔高,犹如断了线的纸鸢,至眼前时才惊觉速度之快、旋势之强,哪里是什么纸鸢?简直就是挽索发射的炮石,轰然撞上凤台石阶,撞得阶角迸裂,石屑纷飞,这才像只破烂布袋趴滚落地,一动也不动。
  若非手里兀自握着长刀,怕谁也认不出是耿照。
  便只一击,毫无悬念。甚至连耿照被击飞的瞬间都无人看清,但听刀剑声铿然,回神时耿照已被轰入苍空,李寒阳的动作看似未变,只能从对手弹飞的轨迹判断是他出的手。
  适君喻咬碎银牙,不敢转头去面对慕容的神情。我们......都教将军失望了,无一例外。若......若我能多撑一下,若我不要那般冲动,若我能观察李寒阳的武功特性之后再出手......
  正当悔恨如蛇、细细啮咬着风雷别业之主的心,奇迹忽然发生。
  埋在残砖碎瓦之间的身子动了动,“泼啦!”石屑松落,耿照拄着刀缓缓起身,就在众人还来不及惊呼的当儿,他竟又倏然失形,灰影掠出,最后一抹刀光的余映已至魁梧的初老游侠身前--
  “铿”的一响,野兽般的少年再度弹飞,又在凤台阶前撞出一枚圆坑,挟着簌簌散落的石屑粉尘摔趴在地,头脸下漫出乌渍。这下看台上的人们不由起身,其中当然包括始终跟在许缁衣身畔、心急如焚的染红霞,就连混在台下人群里的风篁与韩雪色等都挤到了前头,以备情况有变时能即刻救援。
  李寒阳拥有在场诸人难以比拟的千钧巨力,但出手极有分寸,等闲不轻易伤人。耿照的危机来自他那盲目无智、如野兽本能般的攻击,他使的力道越大,速度越快,被弹飞的势头也越凶猛,光是肉身撞实青石阶便能要了他的命。当他第三度拄刀而起时,场内响起连片惊呼,连老于江湖的风篁亦不禁微微沁汗,手按刀柄,心中暗自焦急:
  “耿兄弟,以小搏大,你得用用脑子,不是让你用脑袋硬磕刀剑啊!这般蛮干,与自杀有什么两样?”
  另一头沐云色、韩雪色等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韩雪色目光如炬,适才头一击他没能看清,第二下时心里已有准备,除了李寒阳出手太快、难以悉辨,整个过程竟窥得七八成,心知双方实力差距太过悬殊,连赌一赌的价值也没有,把心一横,低声道:“老二,这样下去不行。你想个法子制造些骚乱,我跟老四把人弄走;再打将下去,耿兄弟必死无疑。”沐云色剑眉紧锁,点了点头,目光不敢稍离场中。
  “等等。”聂雨色双臂环胸,下巴一抬。“你看他的眼睛。”
  韩雪色强自按捺性子端详片刻,皱眉道:“我看不出异状。有话直说。”
  聂雨色耸了耸肩。“他的眼神不太对劲,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再等等,那小子没那么容易死的。”
  韩雪色差点一巴掌便朝他的后脑勺搧落,连沐云色都忍不住露出“你根本就是在记仇”的表情。然而二少皆是思路敏捷之辈,旋即省悟,四目相交,心中俱只一念:
  “......夺舍大法!”
  三人交头接耳时,场中又生变故。耿照双目赤红、荷荷喘息,任由血污披面,浑不知疼痛似的,右臂一挥,甩脱刀鞘,“藏锋”的长直薄刃在他手中嗡嗡颤响,抖散一片青芒隐隐,如蛇信般吞吐不定。
  少年本是踉跄前行,恍如醉酒,谁知步子越迈越快,不知不觉又奔跑起来;双腿交错之间,整个人突然腾空跃起,三度挥刀斩向李寒阳!
  这回所有人都看得分明,李寒阳一声清啸,单手拔起巨剑,攘臂而出,厚如砖头的剑身挟着骇人的劲风,呼啸着卷向耿照!藏锋的单薄与鼎天钧剑的厚重对比,荒谬得令人笑之不出,不自量力的少年与刀器仿佛下一霎眼就要被绞成血肉破片、溅上青霄,多数人纷纷闭眼,不敢再看--
  鼎天钧剑磕上藏锋,发出钢片抽击般的劈啪声响,似有一团看不见的无形气劲应声迸碎,爆炸余波之强,压得耿照双脚难以离地,平平向后滑出三丈有余,所经处石屑纷飞,地面的青石砖如遭犁铲,留下两道笔直的疮痍痕迹。
  李寒阳复将巨剑插回了地面,耿照这才止住退势,依旧维持着横刀当胸、屈膝坐马的姿势,从嗡嗡震颤的刀臂之后抬起一张坚毅面孔,披血裂创的模样虽然狼狈,眼神却已略见清澄,血丝略退,不再满眼赤红。
  “醒了?”李寒阳淡淡一笑,并未追击。
  耿照索遍枯肠,最后的记忆片段仍停留在凤台之上、与任逐流的言语僵持,对于自己何以如此,又怎么会和他交起手来,便如云遮雾罩,一时难以廓清。
  但这些丝毫都不重要。他终于如愿来到战场,肩负起为将军--以及将军的理想蓝图--守护最后一道防线的责任。李寒阳是前所未见的可怕对手,但耿照必须赢得此战,别无其他。
  “嗯。”少年无话可说,只点了点头,权作回应,凝神思索着求胜之法。
  那样的眼神李寒阳非常熟悉。他已在无数次的决斗中面对过这样的眼眸,无论结果如何,每一双都值得尊敬,只能以专注虔诚的态度与全力施为来回报,方不致亵渎了武者。
  “那么,”游侠握住剑柄,终于摆出应战的姿态,带着无畏而淡然的笑容。“就来战吧,请!”


第百十二折 鼎天剑脉,伐毛洗髓
  适才一轮交手,在满场权贵看来,耿照进退如兽,不惟快得肉眼难辨,连遭巨剑轰飞后、以背脊撞裂石阶的强韧肉体也丝毫不像是人,见他抖落烟尘、擎刀搦战的气势,莫不倒抽一口凉气,心想镇东将军威震天下,果非幸致!麾下区区一名少年,发起狂来竟也有鬼神之姿,暗自惊惧。
  但在风篁等高手眼中,耿照却是以绝佳的身体条件,径行无谓之耗损,前两次疯兽般的奔击,连李寒阳的衣角都未沾着,第三度交手时神智略复,藏锋及时圈转,易攻为守,反而挡住了鼎天剑主信手一击。
  面对李寒阳这种级数的对手,至多只有一次机会,贻误战机或判断失准,下场非死即伤。他三度击退耿照,不仅是手下留情,更因仓促之间,不算是正式比武,以其一贯的行事风格,面对毫无威胁的攻击,随手挥开便是;若是较了真,便如一剑扫平适君喻等小三绝,绝无反复施为的必要。
  情况在他说完了“请”字后,倏然为之一变。
  耿照受巨剑冲击,脉内真气如沸,似将破体。然而源源不绝的力量终究没能打破李寒阳的铁壁防御--虽然就形式而言更像攻击--压倒风篁、聂雨色,乃至任逐流等高手的碧火真气,令耿照无数次挫败强敌、逆转得胜的内家至高玄功,在鼎天钧剑之前变得不堪一击,此刻他更需要冷静沉着。
  好不容易收摄心神,强抑下体内狂躁的兽血,耿照勉力抬头,不由得一悚。
  李寒阳依旧单手提剑,眉眼低垂,半人多高的千钧巨剑在他手里举重若轻,肩臂肌肉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两鬓夹霜的初老游侠平举大剑,剑尖直指,左臂横拦,掌心微张,势如耙风梳云;双足足尖一朝前、一向侧,后脚脚跟与前脚脚弓相对,距离不过尺许,略呈丁字步。
  他这么一站,顿如渊渟岳立,傲岸挺拔,散发慑人气势。
  耿照于武学之理所知有限,却有丰富的战斗经验与野兽本能,看出丁字步不利移动,直觉便要抢攻;蓦地李寒阳一抬眼,连成一线的剑尖与足尖自纵轴无限延伸,剑形在耿照眼中变得极长极巨,倏忽穿过三丈的距离,快疾无声地搠入少年的胸膛--
  虽是幻象,钢铁贯穿身躯的感觉却异常真实,耿照身子一晃,嘴角溢红,想起李寒阳与黑衣怪客在廿五间园外的对峙。当时双方动也不动,但周遭气滞如凝,连呼吸也有些费力,看来非是高手对决威压迫人这么简单,两人必定进行着一场肉眼难见、毫不亚于实剑铿击的激烈交锋。
  (他的眼光......也能杀人!)
  念头闪过,耿照更不犹豫,忙一个空心筋斗翻了开去,落地时瞥见李寒阳身剑略转,足尖与剑尖连成的轴线再次穿过他落脚的地面;目光稍与之一触,胸口又是一阵血沸,如遭巨剑擘开,剧痛直透脊骨。
  这回他总算会过意来:“翻腾的动作太大,不及移目!”脚步错落,连变几个方位,使的却是明栈雪所授的天罗香身法。他刻意回避李寒阳的视线,首眼藏于袖臂之间,加上诡异莫测的“悬网游墙”之术,翻搅的衣影间拖曳着一抹血目异光,飘忽难定,说不出的阴森怕人。
  李寒阳暗赞:“应变快绝,的是人才!可惜满眼红躁,已呈走火入魔之象。”巨剑一挥,大喝道:“妖邪异术,岂能胜正!”耿照被一喝回神,踉跄两步,目光对上南陵诸游侠之首,瞬间仿佛有无数剑影飙来,封住了前后左右,巨剑幻象三度贯体,喉头骤甜,仰天喷出大口血箭!
  沐、聂二少不禁色变,沐云色低喝:“耿兄弟!”排众越前,正打算冲入场中,李寒阳如电目光扫至,沐云色顿觉周身空间俱被他的视线死锁,更无一处可供腾挪,无论从哪个方位跃出,都不免被巨剑斩落,满腔急切突遭冷水浇熄,不由退了一步,恰被二师兄按住肩膀。
  “瞧!”顺着聂雨色尖削的下颔望去,对面人群里也有一条身影停步,身上灰扑扑的大氅逆风激扬,收势不住,倒像他独个儿与旁人吹着不同方向的怪风,模样十分滑稽,却是风篁。
  “好厉害的“鼎天剑主”!”沐云色一抹额汗,喃喃说道:
  “他只用双眼扫了一圈,我却仿佛被他手中之剑斩成两段。这是......这是什么武功?”
  聂雨色淡然道:“他的剑势已然成形,有此能为,半点也不奇怪。”
  沐云色想起师父说过,剑练到了极处,精神、肉体会记住出剑的一瞬,即使手中无剑,仍能以剑杀人。“从前有位将军箭术通神,某日轻装独猎,及至黄昏,见林间踞着一抹虎影,将军凝神张弓,果然一箭射中了老虎,碍于天色渐晚,料想虎尸不虞丢失,打算明日再唤人来抬取。”
  “然后呢?”当时最爱听故事的小沐云色仰着头,一双明亮的大眼闪闪放光。
  “第二天将军复来,才发现昨日被羽箭洞穿的不是老虎,而是一块虎形大石。他视石如虎,虎虽狞猛,却不能抵挡锋镝,是以能射;后来,无论将军换过多少石的大弓,都无法再将羽箭射入石中,是因为他心里想的是石头。区区箭镞,又岂能射穿坚石?”
  魏无音笑道:“本宫列位前贤里,有高人极痴于剑,每天想着如何淬剑炼神,有一天灵光乍现,悟出一记精妙剑式,狂喜之下一剑挺出,洞穿敌人胸腹,如热刀插牛油,直没至柄,手感无比滑顺。
  “待回神时,哪里有什么生死决斗?原来他正在山门外扫地,边扫边想入了神,手中剑不过是柄扫帚,被一剑穿心的敌人,却是山门前的青石柱。”沐云色这才知龙庭山下的两根山门石柱之一,何以留着一枚铜钱大小的通心孔眼。
  寻常人不知所以然,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实则是极高明的武学境界,并非巧合。“当你挥剑千百万次、悟得通明剑心时,身子将记住出剑的感觉,即使拿的不是剑,运劲、出招,甚至心境却与拿剑时浑无区别,便是区区一根芦苇,也能使出长剑之利。”师父如是说,距那个射虎将军的故事,倏忽又过几年。
  少年时期的沐云色十分叛逆,自不能满足于这种答案。
  “这不是骗自己么?骗自己是把剑,居然就真成了剑。”
  “最难的不是这个。骗自己容易,难的,是骗芦苇它是一柄剑。”
  看着爱徒瞠目结舌的傻样子,魏无音抚须大笑。
  “连无知无识的芦苇都能让你骗了,何况是人?”
  --这就是“剑势”!
  难怪师父和大师兄都说境界最难。沐云色闯荡江湖至今,武功、识见已不同少年时,于“欺骗自己”的部分颇有体会,时时锻炼不敢松懈,但师父说的“欺骗外物”却没这么简单,遑论是活生生的敌人。
  直到方才李寒阳那实剑般的一瞥。
  沐云色心中微动,似乎触及“剑势”的云中真形,昔日混沌不明的思路忽露一丝曙光。剑势非是隔空伤敌、如巫法咒术般的诡秘方伎,无论何等高手,都不能将内力化为有形有质的实体,倏忽击中数丈、乃至十数丈外的对手。使李寒阳的目光具备杀伤力的,恰恰是被攻击的对象自身。
  就像往水里丢石头,水面必然泛起涟漪;习武之人熟练招式,勤于拆解,甚至练到相机感应的高明境界,以求后发先至,致胜克敌。
  然李寒阳双目所视,形同以慑人的气机遥遥笼罩,虽只一瞥,其中却蕴含无数攻守对应,对武者来说,宛若对奕时甫一开局、便有十数着棋路纷至沓来,步步进逼,环环相扣。心志稍弱之人,神智顿为之一攫,于想象中被巨剑直贯横斩,一霎数式,若受创的幻觉来得太快太急,身子不辨真伪,生出遭受剑创的真实反应,未战便已先败了。
  反之,若是身无武功的寻常百姓,这“拔剑无罅”的心境自不能再生出化虚为实的效果,但以其威慑,却能激发普通人的恐惧本能,内火攻心,受害兴许还在武者之上,一般的不能抵挡。
  光是想通这点,已令沐云色受用无穷。聂雨色见他神情一霎数变,嘴角微扬,拍了拍他的肩膀。“明白了么?离开这鬼地方之后,赶紧找个清静处闭关,若能化入所学,他朝提升境界,一日千里,亦非不可能之事。”
  沐云色心下雪亮:“原来师兄早已悟出剑势的奥秘!”想起当日师兄弟五人一起听故事,感伤之余,不禁又是敬佩,又有些惭愧。聂雨色捕捉他面上的细微变化,耸肩道:“知道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一回事。我好歹是你师兄,领先少许也不过份罢?”
  韩雪色的动作只比他二人稍慢些,好不容易也挤至前缘,恰好听见后半截,似对剑势的精义亦不陌生,表情毫无意外,蹙眉道:“谁有闲心论剑!耿兄弟都吐血了,早晚要出人命。”聂雨色没好气道:“宫主......我是说公子如此神勇,要不去搧那个姓李的几耳光,教他出手有些分寸?”
  沐云色急道:“纵使剑势厉害,也顾不得啦!再拖下去,耿兄弟早晚--”忽然闭口,瞠圆了一双疏朗星目,眸中熠熠发光,似是发现什么蹊跷。
  聂雨色环抱双臂,嘴角抿着一抹冷笑。
  “李寒阳用剑势阻了你,阻了对面的风大头,你们俩有口喷鲜血么?耿家小子的内力强得邪门,比我们仨加起来都厉害,除非李寒阳偷偷攒了飞刀射他,要不相隔三丈有余,哪门子屁内功构得着?他喷得忒来劲儿!”
  “师兄的意思是--”
  “这决计不是因为李寒阳。”聂雨色微瞇双眼,目光重新投入场中。
  “让他呕血的,是他自己。”
  ◇  ◇  ◇
  耿照抹去颔下血渍,拄刀奋起,迎上李寒阳双目的瞬息间,那千刀万剐般的异感又再度攫取了他,一霎眼仿佛有十数个李寒阳同时出招,幽影般的巨剑幻象呼啸着横劈直斩,扫过身子的同时也搅乱了脉中血气,比疼痛更难当的是内息澎湃如潮、只差些许便要漫溢而出的悚栗感。
  那是种难以言喻的诱惑。
  --需要力量么?那就再疯狂一些!
  --理智帮了你什么?
  --碧火神功、薜荔鬼手、藏锋......不是都没用了么?
  --放任自己。不要坚持......
  他依稀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如是说,恍如风火连环坞当夜,带着舐爪涎笑的兽狞。
  耿照并不知道这就是武学中的“心魔”。面临碧火神功的初障时,是明姑娘以自身绝强的内力修为,助他收摄心神,一举通过了易经拓脉的初关二关;其他武人在面对心魔时,种种天魔乱舞、神为之夺的怪异情境,少年幸运地未曾亲历。
  然而此际已无明栈雪,则又是最大的不幸。
  两人分道扬镳之后,耿照历有奇遇:吸收化骊珠,受骊珠奇力硬拓经脉,功力更上层楼;得符赤锦丰厚的先天元阴滋补,再夺弦子宝贵的处女红丸,帝窟纯血对男子功力裨益之甚,在他身上完全得到证明......这都是明姑娘始未料及之事。再加上从媚儿处汲取来的役鬼令功力,换作旁人,早已承受不住暴增的内息,落得爆血身亡。
  但耿照的身体经碧火神功初锻,远较常人坚韧,兼受化骊珠神奇的调节之力,一旦感应内息过于澎湃,便强将力量吸纳一空,以免“容器”难以承载、径行爆碎,危及自身。
  如此反复几次,耿照功力不断攀升,至此体内如岩浆熔炼,过于精纯的碧火真气穿透经脉壁膈,半液半凝,介于形质有无之间,将血、骨、肉、皮等俱都混于一元,几乎无分彼此,其真力运导之强,已臻一流高手之境,故能硬撼李寒阳数剑而不败。
  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同样因为真力的急遽增幅,面对李寒阳的“拔剑无罅”时,身体的反应也格外激烈。沐云色、风篁等感应剑势,不过是凛然顿止,耿照体内的真力巨浪却与之剧烈共鸣,血骨皮肉应势一晃,立遭重创。
  失控的碧火真气就像巨大的漩涡,不断将他向下拉扯;漩涡中心有着难以想象的骇人力量,正是耿照此刻迫切需要的。只要松手,让力量吞噬自己就好......恶魔般的诱人耳语在脑海回荡着,耿照却本能地感应危机,苦苦维系最后一丝清明,不愿轻易屈服--
  但这比想象中更难。
  耿照双手握刀,奇坚奇韧的“藏锋”在绷满蚯蚓般的骇人青筋、肌肤表面胀得赤红的掌中嗡嗡震颤,仿佛周身刮着谁也感觉不到的飓风;他咬牙迎视李寒阳迫人的目光,倔强不肯认输,颤抖的身躯半蹲半跨、放得极低,重心移后,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缚紧了往前拖,又像手里正抓着一头嚣狞恶兽,下一瞬便要握持不住,失控冲出......
  少年发出痛苦的呻吟,就这样被“拖”着挪前两步,刻轨似的履迹下窜起丝丝烟焦。
  风篁目光如炬,瞥见那两道短短的拖印里闪着金芒,沙砾被绝强的内力挟着沸滚火劲压碾,交融产生粒状结晶,据说只在北域绝境炎山方能见得,不禁骇然:
  “恩师说内功练到了极处,熔石炼金不过闲事耳!耿兄弟内力虽高,这......这却是如何能够?”遥见对面人群之中有三张熟悉的面孔,沐、韩神情凝重,聂雨色却是双眼放光;两人视线偶然交会,苍白的黑衣小个子才稍稍收敛,冲风篁一摇头,示意不可妄动。
  媚儿初见耿照下场,心中得意冷笑:“还不逮着你!”及至耿照呕血,再也坐不住,千方百计甩掉无头苍蝇般的金甲卫,好不容易抢近围栏,忽见“小和尚”双目血红,恍若风火连环坞被离垢附身的模样,当夜火海燎天的恐怖记忆重又复苏,深怕他突然歪颈垂首,变得傀儡也似,一脚高一脚低的走起了僵尸步;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后退了些个。
  由于耿照的样子委实太过诡异,看台顶端的蒲宝与独孤天威一时忘了插科打诨,各自探首手握雕栏,看得目不转睛。蒲宝揪着湿透的巾子频频拭额,嘴里不住咕哝:“打不赢认输便了,犯得着撞邪么?”
  蓦地耿照身子一颤,仰头“吼----”嘶声狂嚎,地面为之震动,又向前踏出两步!
  在场具一定根柢的人已约略看出:他苦苦对抗的并非是手持巨剑的李寒阳,而是某个即将撕裂肉身、从中呼号而出的狰狞异物;每迈前一步,就代表典卫大人的神智清明又有块地失守,距离恶魔挣出牢笼的时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叔叔!”凤台之上,阿妍难掩深忧,回首道:“耿典卫这是......是施展武艺的缘故么?他的样子好奇怪。”任逐流服了御医炼制的内伤药,情况大见好转,却装着凝神运功的模样盘膝而坐,竟来个相应不理。
  阿妍连问几回,怕惊扰了叔叔调息,正要放弃,忽听一把动听的嗓音道:“依我看他是走火入魔啦,不用等李寒阳出手,便能送了性命。活该!”尖翘高挺的琼鼻里逸出几声娇腻轻哼,说不出的幸灾乐祸,却是任宜紫。
  “你----!”任逐流气得胡子都翘起来,猛然睁眼,见阿妍柳眉紧锁,一双姣美杏眸投来,心知闪避不得,起身拱手:“回娘娘,我瞧耿家小子双目赤红,浑身内力如脱缰野马,易放难收,的确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阿妍不通武艺,蹙眉道:“走火入魔......会怎样?”
  任宜紫抢白道:“也没怎样,轻则全身瘫痈,重则死路一条。李寒阳光站着也不出手,约莫是在等他自个儿完蛋。”任逐流面色铁青,心里直将水月停轩骂上了天:好你个假尼姑杜妆怜净拿钱不干事,怎么教的小孩儿?居然能这么不长心眼!
  阿妍娇容一肃,沉声道:“传旨,不许再打啦。让慕容将军换个人上场。”
  任逐流本欲再辩,想起这宝贝大侄女从小就是死心眼,认了的道理就没变过的,心知多言无异,披着外衫拄飞凤剑行至台前,提气大喝道:“慕容柔!娘娘有旨,这场不许打啦。不如罢手,你再换个人来罢。”
  慕容柔拱手道:“臣遵旨。那么这场,便算南陵小乘输了,下一位该是央土大乘的代表罢?”蒲宝“噗哧”一声猛然转头,笑得怒眉腾腾:“慕容将军哪只眼睛看到南陵输了?本镇倒要请教。”
  慕容柔怡然道:“论武功,李大侠威震天下,成名既久;论资历辈份,李大侠高出耿典卫一辈不止,身为南陵游侠魁首,地位等同国主,两人交战,本有以大欺小之嫌。如今既未战出结果,那就是平手了,持平而论,该是小辈胜出。”
  持你妈的平!蒲宝低啐一口,沉着脸道:“他俩也就比划了几下,粥都还没煲热呢,这能叫平手?慕容将军,要不打也可以,这场无论如何我吞不下来,大伙儿看着办。”
  慕容柔不置可否,朝凤台拱手。“双方战将无损,若无结果,何以止战?谁胜谁负,还请任大人做个公裁。”蒲宝腆着肚子一径冷笑,毫无退让之意。任逐流拄剑回头,帷幕中但见阿妍无言,只余满目心忧。
  对于外界的种种变化,耿照毫无所觉。
  他的心识被封闭在沸如熔浆的身躯里,连感官知觉都无法稍稍运作。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若继续放任真气交融下去,当血、骨、筋脉等真正混于一元时,也将同时失形崩溃--
  耿照抓着最后一丝危机本能不放,不敢让自己顺从渴望,被那股无比强大的力量漩涡吞噬,直到一个既熟悉又遥远的声音穿入颅底。声音仿佛触动他心底丝丝弦细,过了很久,耿照才依稀辨出是思念、迷惘、忧伤,以及其他诸多莫可名状。
  情感凝聚,意识旋即复苏成形。还来不及辨别关于“声音”的种种,其内容已自生意义,一股脑儿钻进识海:“一念不生,万物俱寂......百神存想,忽然忘身......”
  若身处寻常,耿照该能立即发现这串心诀与碧火神功之间的关连,但此际他无暇分神,自然而然顺应口诀,慢慢收摄心神,重新将脑识凝聚起来,试图延伸至四肢百骸,一一让失控奔流的碧火真气重回正轨。
  只可惜他体内诸元早已“熔”成一片,筋骨皮肉虽不是真被烈火熬炼成一团,但质地奇密的碧火真气不断增幅压挤,早已超越内功玄理所能节制。
  这些进一步被凝炼的真气粒子穿透经脉内膈,“漫”入四肢百骸,不惟血中有、毛发肌肉中有,连骨髓深处亦被浸透,可说是无所不在。要将真气重新导回筋脉中,那也得有“脉”才行;对精炼过头的碧火真气来说,耿照体内已无筋脉骨骼的区别,四处通行无阻,如何才能收束?
  心念一动,脑中异声诧道:“不好!短短月余,怎能进境如斯?三关“却食”、四关“吞炁”的心诀都已无用......再试试“伐毛”与“去形”两关。”又说了大串口诀。
  耿照依言而动,收效仍极其有限,真气兀自在体内肆虐,捭阖纵横,如入无人之境。首关“易经”、二关“拓脉”的口诀他当日在大佛腹中已背得烂熟,佐以明师悉心指点,体悟甚深;但开拓筋脉以多纳内息的法门,此际却无用武之地。
  三关四关的“却食吞炁”教人如何转外预为内息,充实新拓之筋脉,大幅提升内元运转之能,进一步透析其质,为进阶预作准备;及至五六关“伐毛去形”,则将内息驳杂处以极火炼化,易质锤炼,始成精粹。但耿照的情形已逾两诀之范畴,毋须多费力气,体内诸元便将混于一同,早已臻至“伐毛去形”之境。他在行功的过程中,逐渐了解身体究竟发生何种变化,却无助于眼前的困难。
  “听好了,”声音的主人不改其优雅从容,曼声道:
  “七关“洗髓”突破后,能助你还固内息,避免诸元融崩,再借八关“返骨”重塑体内经脉,由此脱胎换骨。然而这两关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且男女有别,我帮不上忙。”说着幽幽叹了口气,其中情思满溢,透出一丝淡淡愁绪,借由心海投来,格外玲珑剔莹。
  耿照的心版仿佛被水精般的愁思映亮,蓦地颤腾了起来,前事如影一一闪现,终于认出这声音是谁,脱口唤道:“明姑娘!”
  意识归位,耿照骤尔回神,但觉场中烟尘飙卷、飕飕有声,体内仍旧是真力翻腾行将失控,适才一切如梦似幻,不知确有其事,抑或神醉梦迷,抬眼赫见李寒阳已不在原处;眼前风沙漫至,魁梧的汉子挟着巨剑,倏忽斩尘而出!
  谁也料不到居然是堂堂“鼎天剑主”先出了手。
  鼎天钧剑抡扫而来,其势之沉已不容闪避,耿照忙以藏锋一格,不偏不倚击中剑脊棱部,刀剑上两股巨力撞击,变故又生。碧火真气本就致密,再经耿照体内反复锤炼,凝缩已极,别派内家真炁与之相较,直如竹筛渔网,连李寒阳的阳刚内力亦难抵挡,碧火真气透隙而入,两劲照面对穿,视彼此如无物!
  鼎天剑主出于凤翼山,一身根柢来自中行氏闻名天下的绝学《三省功》,自非凡夫可比。
  这套传自武儒南宗的内功心法,以“易学难精”著称,要练到能发劲运气、应用于拳剑,最少要耗费十到十五年的辰光,见效极慢,头三年若有荒废逾半旬者,便要从头来过;每日晨昏练功三度,极尽辛苦。中行子弟背地里都管叫“汗磨子”,戏称家中三品以上的高手为“血磨子”,意指此功如非磨得鲜血淋漓,等闲难有成就。
  《三省功》大成后,出手亦十分朴实,并无显著特征,所长不过“雄浑”二字,乃是最纯粹的力量。
  碧火真气穿透三省功劲,孰料剑臂间不过七尺的距离,却仿佛有千里之长,其间布劲如垒石坚城,层层相因,越接近躯干,其致密与碧火神功越相仿佛,刀劲纵使无物可阻,但孤军长驱、深入敌境,终究难抵斗枢。果然李寒阳昂然不动,生受了这一记,恍若无觉。
  耿照的状况却极不妙。为接此剑,再无余力压制失控的真气,挥刀的同时内息鼓荡而出,若非如潮剑劲随即贯穿身躯、抑住了真气的爆冲,这下五脏六腑便要被自己的内力所“熔”,死得既荒谬又滑稽。
  耿照灵机一动,抢先出刀,果然李寒阳挥剑斩至,“铿!”一声刀剑互斫,劲力对穿,宏大的剑劲贯体,虽极为难受,体内真气却大受抑制。耿照的假想得证,遂放开手来一轮猛砍,将新力以斩击释出,再借李寒阳的剑劲抑制增生,以争取应对的时间。
  碧火神功的心魔关极其凶险,他初关二关得明栈雪之助,突破得太过轻巧,代价便是疏于掌握自身进境。短时间内功力突飞猛进,绝非好事,就像剑胚淬火,能使剑质益发坚硬,也可能留下伤口,甚至弯曲断裂。
  “易经拓脉”、“却食吞炁”、“伐毛去形”等口诀散见于《火碧丹绝》之中,很难判断是明栈雪以传音入密之法面授机宜,抑或只是失神间灵光不眛,忽然涌现。而眼下最关键的“洗髓返骨”功诀悉数空白,似又落实了想象一说。
  (再这样下去,我的身体会被碧火功硬生生熔掉!)
  “等一下!”剑胎淬火的比喻触动心绪,“熔”字掠过心版的瞬间,耿照忽然想到:“我现在的身体,岂非就像一座烹炼铁水的熔炉?不......根本就是!”
  须知熔炉与冶钢用的炒钢炉、铸造刀剑的鼓风炉不同,乃沿山坡以砖材砌成的高炉,又称“蒸矿炉”,高逾丈半,内壁敷以黏土,用来将铁矿砂熔炼成铁水,制成生铁。
  熔炉一旦点火,便不能轻易停止运行,否则骤然降温,将使炉体受到极严重的损伤,与耿照此刻的情况不谋而合。一味走抑制内息的路子,无异于熔炉熄火,就算免去炉身熔融之危,也将留下难补的龟裂破损;经脉若此,一辈子就是废人了。
  (该怎么办?还能......还能怎办?)
  铸炼房出身的务实性格,以及从小受七叔严格训练、大小环节都能一手包办的经历,终于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熔炉之喻给了耿照打破困局的灵感,他借由刀剑交击散去过多的内息增生,用硬挤出来的一丝灵台清明,观视体内诸元;虽只短短一霎,在“入虚静”的通明法门之下,虚识中的一剎那被无限延长,连带将他经历过的铸炼体验、学武进程悉数提取出来,一幅幅图像般悬在空中,用来参照钻研,以求突破。
  心识一霎万千,如电如雾,常人可感者,百千中未有一二。每个掠过脑海的绝妙灵感,其实都不是天外飞来,而是得自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无数感官知觉的零星碎片在心海中激荡撞击、交融消抵,磨去每一分多余无谓后,所得到的灿烂结晶。
  只是旁人于无意之间偶得,耿照却可利用夺舍大法的“入虚静”功夫为之。
  他浮在布满影像的虚空里,不住翻动记忆,来回于每个七叔或明姑娘为他详细开解的当下,也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凌乱的线头相互爬网连结,去芜存菁,最终停在那句不知是假是真的“重塑体内经脉,脱胎换骨”上;撞击的火花消逝后,留下一个绝妙的点子。
  --没有经脉能容纳精炼的碧火真气怎办?
  那就造一副全新的、量身订做的强韧经脉!
  心魔障可视为内功练到一定程度后,必须加以突破的瓶颈。碧火神功的初关,即为“易经拓脉”--为使短时间内练得的大量内息能更有效率地被运用,须将纳气的诸脉予以拓展。突破了这个瓶颈,气血的运行将不同于未习武的普通人,即使搁下拳脚刀剑的锻炼,内功也无倒退之虞。
  拓脉的过程不惟痛苦,风险亦高,稍有不慎,便是筋脉毁损、元功尽废的下场。上乘内功殊途同归,目的不外乎源源不绝的内息,以及更有效率的运用,此非碧火神功独有,各派对“易其经脉”皆有不同的见解,甚至以此做为层境区分,也有为求精进,一再挑战易经拓脉的绝高风险的。
  但碧火神功却不走这个路子,易经拓脉只做一次,用以奠基武骨,接下来的三、四关“却食吞炁”并无如此剧变,看似借由外在干预、大量锻炼内息,以充实丹田的单纯过程,背后却蕴含了极为重要的目的,即是“促使修习之人了解内息的本质”,为迎接三关心魔预作准备。
  到了“伐毛去形”的阶段,内息被锤炼得更加致密,不受固有经脉限制,用以散入血、肌、皮、骨等周身各处,由真气统合诸元,达到极高的传导效能。到了这个境界,同样只出一成功力,碧火真气不但威力更强,收发的效率也更快,彻底拉开与其他修习法门之间的距离,“内家玄功天下第一”的名头,至此方能无争。
  但这仍旧不是碧火神功的真正目的。
  经脉本无形质,剖开皮肉亦不可见,唯气血可感。一旦能以真气统合体内诸元,无形无质的经脉与有形有质的人身肉躯,可透过真气产生连结,“复位经脉”将不再是遥不可及的虚妄之说;须经数度易经拓脉才能拥有的绝顶武骨,自此有机会一蹴而成,故称“洗髓返骨”。
  此关看似简单,凶险也不及前七关心魔,单论承受的痛苦,更比不上易经拓脉的煎熬,然而历来修习神功者,有的在突破七关心魔后,须待十数乃至数十年之久,才能挑战八关,也有终生未曾轻叩此关之人,盖因“返骨”最难的不在功力修为,而是眼界。
  取得“复位经脉”的资格,却未必能拥有理想的蓝图擘划。
  如非耗费数十年时光钻研、会过当世无数高手,身经百战,累积了足够的眼界识见,岂知天下无敌的绝顶武骨,究竟该是何等模样!
  但耿照别无选择。碧火神功的速成已骇人听闻,但自有此神功以来,遍数历来修者,却无一能有奇遇如他,内息如斯猛进,等同自戕,即使侥幸存活,也将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复位经脉”已是万不得已的唯一法门!
  此时此刻,耿照意外地与创制这门神功的前辈高人思路相迭,俱都想到了一处。
  于是精于锻造的少年学徒,把身体当成了他最熟悉的铸炼房,以沸滚如炽的五脏六腑为洪炉,横冲直撞的碧火真气为材料;以神为锤,以精、气为砧,试图将交融一片的体内诸元一一还原。
  每锤落下,便有一束凶暴的真气嚎叫扭动,挣扎着改变形状,原本体内的一片混沌,渐渐被还固成形,仿佛将铁汁凝结成生铁、再将铁片锻打成钢一样。耿照惊喜地发现:被锤炼成形的内息,似乎也同时失去了内息的质性,变成更精粹、也更强大的经脉雏形,将四散的内息圈系导引,体内的力量运行正在回复某种规律,虽然离自由运使仍十分遥远。
  内息被接连锻化,加速了彼此间的消长,耿照正要更进一步,着手复位影响武学至巨的奇经八脉,才发现并无蓝本可供参照。按原有的经脉重塑毫无意义:眼下爆冲的真气虽被锻化,若维持旧制不变,待内息溢满,难不成还要再“洗髓返骨”一回?就算身体受得了折腾,他也受不了。
  (新的经脉......该是什么模样?)
  一股强大的异种真气透体而过,阳刚纯正、威力无匹,耿照体内的真气爆冲渐受控制,这下不再连结诸元随之摆荡,更能领略其威。
  --李寒阳!
  耿照回过神,眼前魁梧的汉子挥动大剑,再度与藏锋交击,剑劲沿刀回溯,穿透布满碧火真气的躯体。在“却食吞炁”的心诀感知之下,惊觉这一剑布满太阳寒水之气,起自足太阳膀胱、手太阳小肠两经,劲发督脉,丙火化气于壬水,以太阳之气兼统水火,故刚而不折。
  (就是这个!)
  明知不敌,耿照却硬着头皮举刀,“铿!”被轰退了几步,瞬间攫取了李寒阳的督脉导行之法,连足太阳膀胱、手太阳小肠两经亦有所得,若能透析,当尽得太阳寒水劲力的奥妙。
  李寒阳一剑将他挥开,也不进逼,回头笑道:“看好了,这路《六极剑法》你虔家亦有修习。你父亲教过你口诀没有?”却是对虔无咎说的。虔无咎一见他出剑,两只清澈的大眼睛睁得烁亮,怕被他小瞧了,不免有辱亡父英名,沉着小脸大声道:
  “教过!”
  李寒阳点头,见耿照立稳脚跟、调匀呼吸,才又递招将他击退,道:“《六极剑法》以招式论,不算上乘剑术,却是影响武儒南宗最深的一门剑艺,关键在“六极”二字作何解释。
  “在中行氏本家,六极两字作“六合”解,意指天地四方,兼容并蓄。我继承鼎天钧剑后,受先师教导,以精、气、神内三合及手、眼、身外三合为六合,又与本家六合相异。你虔家补剑斋如何解这两字?”巨剑挥洒,随手接了耿照两刀,震得他踉跄倒退。
  看台之上,邵咸尊与邵兰生交换眼色,暗忖:“果然是平湖补剑斋!”
  凤翼山中行氏负有守护“天下刀笔令”的使命,严禁子弟闯荡江湖,若有分家,须放弃“中行”之姓。这些分家在南方各地落脚,百余年来亦闯出名号,其中以悦南左氏、凤东佑氏、云山后氏、平湖虔氏四支最盛。
  号称“天下剑藏”、包罗万有的《中行九畴》,无疑是中行家最负盛名的武学,但精研剑术的行家都知道:要把中行氏乃至武儒南宗的剑法研究透彻,《六极剑法》才是最关键处。这部由昔日沧海儒宗传落的剑谱不过薄薄一册,但对心诀中“六极”的不同理解,却造成中行氏本家与四大分家的剑路分歧,从而迸出无数火花。
  虔无咎不愿教他看扁,大声道:“我爹说补剑斋的武功,首重“医剑同流”!六极当作“六气”解,是为阴、阳、风、雨、晦、明。”
  李寒阳频频点头,露出满意之色。
  “一样的招式,心诀不同,威力也不相同。你看仔细了。”拉开架势,截、抽、洗、带,压、棚、点、搅......鼎天钧运使自如,胜似三尺青锋,将六极剑之高低、斜正、曲直、左右、进退、伸缩等诸法一一示演,无视全场几千只眼睛,不惟那份举重若轻的从容,磊落处亦令人心折。
  六极剑法的图谱于武儒宗脉流传甚广,非是什么秘而不宣的绝学,但凡精研剑论之人,案头没有不放一本《沧南六极图录通说》的。但自鼎天剑主手里一招一式施展出来,兼白心法剑诀,那就不同了。在场如许缁衣、邵咸尊等正道首脑纷纷转头,以免“窥人传艺”的嫌疑,连门人亦不许观视。
  萧谏纸是儒脉出身,埋皇剑冢更是持天下剑学之钧枢,望重武林,老台丞甚至亲撰过一部《六极剑考》,与同样博采百家、人称“白发剑读”的凤东佑氏长老佑云关见解相左,两人为此鱼雁往返,着实打过一场激烈的笔战;然而此际仍须避嫌,索性闭目垂首,似是入定,一旁不通剑术的谈剑笏也没敢多瞧。
  起初只有蒲宝、独孤天威二人肆无忌惮,或鼓掌叫好,或啧啧摇头,评论这招不够飘逸、那式太过坑爹,如观斗鸡竞狗;末了连蒲宝也笑不出,余下独孤天威一个,这参军戏自然演不下去。
  原来李寒阳自初式“皇建有极”起手,依序演至第三十六式“定命靡常”,为使无咎看得分明,不仅动作缓慢,剑上也无甚劲力,其间遇耿照复来,便信手以当式击退。
  攻的人固然漫不经心,似是站久了身子难受,才对砍一下舒坦舒坦;挡的人更是虚应故事,专心演招讲武,直忘了正在决斗。蒲宝目瞪口呆,半晌才低啐一口,想起李寒阳是南陵代表,还怕被人瞧见,小声咕哝:
  “你奶奶的!这到底又怎么了?刚才不还打得直脖子吊眼,一副撞邪德行?早知打成这样,不如挂上“中场休息”的牌子,大伙儿轮流上茅房。”
  场中耿照倒是一头大汗,湿透重衫,眼中赤红渐渐消淡,蓦地抬头一喝,猱身扑上。
  李寒阳还了一剑,似有所感,轩起剑眉对无咎道:“适才是本家所传的六极剑套路,现下你看我的。”臂肌一鼓,跨步旋身,贴额如持香的巨剑划了个大圆,“呼”的一声抡扫而出,刃上如挟风雷,厚如砖头的长直剑身似被挥出了一抹月弧!
  同样一式“皇建有极”,再无半分儒风,李寒阳人剑合一,以全身的力量旋开巨刃,观者无不色变!
  “这才象话嘛!”蒲宝双掌一击,不禁眉飞色舞。
  而面对鼎天钧剑的惊人声势,耿照竟是舞刀直撼,丝毫无惧。这回的六极剑不再温文守度,李寒阳从初式使到第三十六式,毫无拆解应对可言,每一击都将耿照轰得不住倒退,稳稳占据主动;末式“定命靡常”一完,又接回“皇建有极”,重新使过一遍。
  恐怖的铿击声在偌大的场中回荡着,如铁锤砸落石板地。没有一个人觉得沉闷无聊。
  单调的金属碰撞捶上了耳膜深处的镫骨,连着体内的每条麻筋、每根骨骼反复敲打,敲得人浑身发麻,如坐针毡,仿佛下一霎眼便要发狂,却被按压在位子上无法动弹,只能继续聆听无休无止的刀剑声......骇人的折磨持续了近半个时辰,当中从未间断。
  就在身负内功的武者都将受不住的当儿,耿照亦退到再无可退处,蓦地李寒阳足尖一点,连人带剑冲天拔起,呼啸着自头顶斩落!
  形势变化如此极端,耿照的狼狈众人却始终都看在眼里:他连李寒阳信手一击都接不下,况乎全力施为!眼见少年将被劈成两半,不由惊呼。
  媚儿没料到满口仁义的鼎天剑主竟痛下杀手,眦目欲裂:“小......小和尚!”救之不及,脑中“唰”的一白。回神只见黄沙散去,耿照横持“藏锋”,稳稳架住了鼎天钧,细长的直刀衬与巨剑,比竹篾子好不到哪儿去,却毫不显颓势,与持刀烈视的少年相仿佛。
  李寒阳这式六极剑的确未曾留力,心法却不是自家的。
  “此剑调和六气,乃我与你父亲决斗时悟得,今日还授与你。”虽未回头,谁都知道是对虔无咎所说。男童瞪大眼睛,握拳颤抖,连少年朱五牵起他的手都忘记要甩开,犹陷于目睹极式的震撼。
  而耿照终于明白,是李寒阳帮了自己一把。这股剑劲他十分熟悉,与解开韩雪色脉封的手法极其相似,尽得“医剑同流”之理,在复位经脉的最后阶段推波助澜,完美地贯通了各处淤塞。
  体内爆冲的真气被锻化一空,奇经八脉宛若新生,俱纳周身真气而未盈,传导内息的速度更是快得不可思议;剑刃临头,他及时回刀、立稳、卸劲,动作一气呵成,按理绝对接不下的宏大剑劲,一霎被导引到双脚之下,藏锋的薄刃仅与巨剑相接的一点受力,丝毫无伤。
  以李寒阳之能,适才的举动简直毫无道理,尤其是以自身心法推动六极剑式,往来数回,不厌其烦;明里是临阵传艺,启迪于无咎,却像故意让耿照摸清周身经络似的,为他提供了宝贵的脉行蓝图。
  更重要的是:李寒阳的武功与《火碧丹绝》完全不是一路,耿照究其劲力脉行,心知非是自己交了好运,连比武之际,都能侥幸遇上识者指点。
  李寒阳究竟是如何知晓,自己迫切需要可供参酌的脉行?耿照百思不解,却未敢失了礼数,隔着刀剑相交,仰头道:“多谢相助!若非李大侠慨然伸出援手,在下只怕已走火入魔,死于非命。”
  李寒阳剑上劲力未减,仿佛为了确认他恢复的情况,言谈间鼎天钧剑的份量持续变沉,宛若天坠残峰,见耿照晃都没晃半点,颔首微笑:“我怎么说也是游侠,岂能见死不救?况以一名极有潜力的后起之秀,耿典卫若星殒于此,天下刀剑客当同声一哭。”清澄的眼眸一洗施展“剑势”时的骇人威压,仿佛看出少年心中疑惑,低道:
  “真正救了你的,是那名以“传音入密”指点的女子。若无她提供心诀,我也不知该从何下手。你等习练的这门内功当真是匪夷所思,今日之前我闻所未闻,遑论想象。”
  --那不是幻觉!
  (原来......方才的一切都是真的,非是我凭空臆想!)
  “明姑娘!”耿照正欲转头寻觅,头顶剑劲一沉,李寒阳喝道:“胜负未分,何由顾盼!”两人合劲抵撞,倏然两分,巨剑泼风抡扫,其间一抹乌影翩然翻绕,游蛇般的刀光宛若活物,上下吞吐,忽隐忽现!
  然而不管刀光如何变幻,李寒阳总能一剑将其扫出原形,双方绕着偌大的场地不停变换方位,没有一刻稍停,渐渐掀起一阵薄薄的黄尘罩子,沿着围栏颤巍升摇,从看台顶望下,仿佛一个巨大的龙卷正缓缓成形,而风暴的中心居然仅仅是两具血肉之躯。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连声音也无法发出。
  镇东将军府的耿典卫仿佛突然变了个人,场中绝非是一名初露头角的少年好手挑战成名既久的南疆剑首--这不过是前半场的错误印象罢了。眼前根本就是两名李寒阳在对打,一样强壮、一样迅捷,一样裂地碎石掀尘搅风,一样单人孤剑,即有万夫不当之勇......当两个人毫无顾忌,放开手来狂殴痛击之时,连杀伐声都仿佛能贯透耳膜,震撼胸臆,观战的众人顿觉自己无比渺小。
  但耿照清楚知道不是这样。
  复位经脉之后,他体内奇经八脉的脉行与李寒阳已无分轩轾。
  李寒阳出身名门,复得诸凤殿之传承,修习内功、精研剑法逾四十五载,距三才五峰的境界只差一步,其脉行非同小可;举重若轻,大巧不工,运使起来游刃有余,犹如手中神兵鼎天钧。
  耿照倚之重塑经脉,最后经李寒阳乾坤一定,功成圆满,等于凭空得到他四十五载的修练成果,运功时只觉脉中行气如剑,大招以一缕内息便能推动,鼎重剑轻、运转自如,似能略窥李寒阳的巨剑心法,益发明白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
  不停变换方位,是为了避免正面交锋,以减轻独对李寒阳的巨大压力。无奈此计虽好,却有一处不可行:比起内功根基的差距,李寒阳在招式、实战经验上更拥有压倒性的优势,缠斗一长,耿照顿显支绌,只能借位移争取空间。
  而“剑势”的威力,在实战中则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
  碧火神功对气机的灵敏反应,此际竟成缺陷:李寒阳的“拔剑无罅”与挥动实剑时所迸发的杀气,在碧火功的先天感应里几无分别,过往料敌机先的无双利器,反而造成致命的混淆。
  激战中李寒阳一剑挥落,耿照及时跃起,欺鼎天钧沉重巨大,回剑不及身坠,便要抢先出手,蓦地李寒阳一抬眼,耿照顿觉几处可乘的空隙,俱被他的目光封死,盘算落空,咬牙暗忖:“我只拣一处下手,难不成你有四条手臂!”藏锋还未扎落,心头忽生不祥,本能回刀一封,鼎天钧剑拦腰扫至;适才感应的四路封绝剑势之中,其一竟是实剑。
  耿照扎扎实实挨了一记,被雄浑劲力扫出三丈余,滚到围墙边弹撞回来,才得缓手拄起。幸李寒阳并未追击,仅于三丈开外平举大剑,脚踏丁字步,山风卷尘,吹得披风猎猎作响。权领诸凤殿、号令三千游侠的南疆剑首并不爱猫捉老鼠的游戏,他看透了年轻对手的实力及缺陷,明白此际不应抱持期待,决定终结这场无益之战。
  而决胜,只要一剑就好。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开始。力量不及,招数不及......纵使解决了心魔关大患,耿照发现自己仍距胜利十分遥远。但只剩最后一剑的机会。碧火神功不是李寒阳的对手,连意外突破“洗髓返骨”的八关境界、得到堪比李寒阳的鼎天剑脉,仍无法一举战胜此人。除非另有奥援--
  化骊珠。
  新得的鼎天剑脉,应更能承受骊珠奇力。耿照暗提内元,以一缕气丝轻触脐间宝珠,然后逐步增强力道......强韧的肉体似给了化骊珠绝对的信心,也可能是真气的致密程度终于凌驾奇力,耿照感觉化骊珠的力量稳定输出、增幅着,与碧火真气融为一体。粗粗估算,骊珠释放的力量约莫提升了三成内力,还在持续增加。
  鼎天剑脉、神兵利器,突破八关心魔后重获新生的碧火神功,再加上稳定输出的骊珠奇力......
  耿照把拥有的一切加总起来,再无保留,拖着“藏锋”向前迈步,双腿交错的速度越来越快,借由奔跑,继续增幅化骊珠提升内力,靴底踏过的地面都被夯成烧瓦似的一片赭黄,拖曳着的刀尖划过产生质变的坚硬地面,爆出成串火花!
  李寒阳身姿不动,蓦然抬头,除了剑尖与靴尖连成的纵轴之外,周围的空间俱被“剑势”死锁,一丈之内,无论耿照是左闪右绕抑或伏低跃高,都将被看不见的气机笼罩,甚至会在动作的瞬间产生微妙的停滞,仿佛被他的目光捆缚于空中,旋被巨剑斩落!
  唯一无备的,只有居中的纵轴。此间是决胜之地,等待少年的只有闪耀着血暗铜色的巨剑鼎天钧。
  “来吧!”初老的游侠双目炽烈,在心中吶喊着:“这一剑将分出胜负!”
  “还有什么是可依恃的?”少年俯首飞步,长刀拽得火星嘎响,疾奔中犹带一丝冷静:“碧火神功、化骊珠......我还拥有什么?”
  极度的专注令耿照沉入虚空,仿佛又回到索遍枯肠寻找灵感的当儿,虚识中不住翻动的画面宛若书页,直到一小块画面像是要裂开了似的,露出背后他从未见过的丬角--
  “他在做什么,老二?”韩雪色气急败坏地扳过聂雨色的肩膀。“是藏有什么暗招后着,还是想抢在李寒阳出手前闪过巨剑,欺入剑围?”
  聂雨色眉头紧蹙。“不可能。剑势所及,绝无生路。”
  他不知道耿照在想什么。这一步是死棋,没有这种道理!
  风篁握紧刀柄,驼铃“当”的一跳,回神才发现掌里既湿又冷。正面对敌绝不能胜,以李寒阳的功力与鼎天钧的沉锐......没办法了。他一咬牙解下配刀,拼着师父责怪,也要以回旋绝式分散李寒阳的注意力,及时解救耿兄弟--
  媚儿侧身跃出横栏,没命地朝战团中心奔去。
  她没敢开声,唯恐泄漏一丝真气,赶不及在巨剑砍落前将小和尚扑倒。
  她从没像这样恨过自己脚程不够快,恨自己没有痛下苦功锻炼轻功。或许是小和尚太快了,她跑到胸臆里仿佛再也吸不到一丝空气,却只能望着小和尚的背影心中发冷--
  耿照没有闪避或伏跃,就这么冲入轴线的尽头,连人带刀撞向鼎天钧剑!“来得好!”李寒阳意兴遄飞,剑光映亮了他的须眉鬓发,铜色巨剑在虚空中留下数个互不相连的残影,倏地斩入耿照左肩!
  媚儿连停都没停,身形顿矮,一连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勉强撑起身来,绸襟娇裹的一双绵乳剧烈晃荡,尖翘腹圆,弹撞之间不住抖落沙尘,更添凄艳。
  “小......”她张口欲唤,还没发现喉音既哑,眼角已滚落大颗泪珠;凝眸望去,忽尔一怔。山风呼啸,久久不息,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突然爆出零星的掌声,瞬间如点烟硝,转眼炸得了一片轰然。
  “好!好功夫、好功夫!”
  “这......这真是太厉害了!”
  “这等身手,大开眼界啊!”
  媚儿揉揉眼睛,终于确定场中二人景况:
  极招过后,李寒阳的巨剑砍中耿照肩膊,却未将他砍成两丬。是李寒阳及时止住了手,因为“藏锋”的薄刃自巨剑脊侧斜斜贯出,就像贯穿一片软木似的,刀尖指着李寒阳喉间,只差分许便要见血。
  他的剑不得不顿止。
  耿照亟欲抽刀,以鼎天剑主的造诣,轻轻一转剑柄,便能将长刀折断,藏锋却像融进了巨剑似的丝纹不动,密合之甚,可想见此刀快利,竟是可一而不可再,忽然省悟:“是......是我赢了。我胜过了鼎天钧剑之主!”左肩的痛楚令他脸色发白,却难掩得手后的心旌摇曳:
  “承让了......李大侠。”松开刀柄身子微晃,便要栽倒。
  李寒阳以迅捷的手法连刀带剑一扬,随手插落地面,飞快点了他周身几处大穴,及时将人接住,爽朗大笑:“赢得漂亮啊,典卫大人。你实在是个处处出人意表的奇人,李某之败,无话可说。”
  耿照在鼎天钧剑及体的瞬间,以刀刃贯穿了剑身,抢先指住李寒阳的要害。李寒阳的“剑势”锁住他所有的退路,迫使耿照于中轴决胜,而巨剑也的确精准地斩中对手--唯一料不到的,只有贯穿神兵鼎天钧的奇刃藏锋。
  剑脊本是剑器罩门,藏锋由邵咸尊亲炙,自是天下少有的利刃,以已之强攻敌之弱,致胜的道理似乎并不难想象。然而李寒阳出招时剑上饱注内劲,坚逾玄铁,在场一干武学行家心下雪亮:无论耿照拿的是何等神兵,都不能仗器利刺穿李寒阳手里的鼎天钧剑;这一击的精、气、神须与李寒阳相若,足以抵消他加诸于剑上的力量,令刀剑回归原初的物性,方能以刃利制脊钝,得战果如斯。这可是极高明的武学境界。
  只是谁也说不出这是什么武功,除了一名少女之外。
  “他妈的!真是绝了。东海这鬼地方,啥事都能有!”
  任逐流作梦也想不到,耿照竟能在鼎天剑主手底下取得一胜,乐得眉花眼笑,若非碍于场面,只怕要手舞足蹈起来。回见任宜紫罕有地蹙起柳眉,若有所思,心想这丫头莫非是吓傻了,居然转了性子,促狭道:
  “怎么,模样忒认真,看出了什么门道?”
  任宜紫欲言又止,片刻才低道:“这招我见过。”任逐流切的一声,只当她信口雌黄,浑没留意侄女默默擎出了随身不离的同心剑,对着剑脊末端发怔。阿兰山的初阳下,剑身近柄处映出一枚针眼般的小孔,居然洞穿了天下知名的碧水纹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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