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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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七折 宜在上位,提借锋芒 霁儿年轻体健,但毕竟比不上碧火神功的根基,好半天才从猛烈的快感中稍稍清醒,拖着酥疲的身子浸水拧巾,服侍相公清洁更衣。 耿照着好靴袍,正对镜整理襟袖,忽听一阵微鼾,回见霁儿伏在榻上沉沉睡去,淡细的柳眉兀自轻拧,犹带一丝干活时的认真利落,衬与衣衫不整的娇美模样,格外惹怜。 他抄起少女膝弯,将那双细直白皙的腿儿轻搁榻上,锦被拉至她颔下。 霁儿浓睫颤动,闭目低唤:“相公......”拥被欲起,谁知肩头一抬又跌了回去,柔体压风,娇躯下散出烘暖的少女体香;一句“哎哟”惊呼还含在香暖的小嘴儿里,旋又坠入梦田,这回是真的睡酣了,呼吸匀细,滑润如水的腰背温温起伏。 耿照忍不住摇头微笑,陪她坐了一会儿,这才从容离去。 凤銮便在左近,越浦城中岗卫异常森严,不比平日。耿照虽有镇东将军的金字腰牌,为免无端生事,仍是施展轻功飞檐走壁,远远避开巡逻军士,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枣花小院。 陈院里的下半夜一片寂然。 宝宝锦儿不在房里,榻上的锦被垫褥甚至没有压坐过的痕迹,仿佛一切都停在整整一天前的这一刻--当时他们整装待发,过程中没有人说话,如影子般在幽蓝的房间无声滑动,耳蜗里鼓溢着怦怦的心跳声,掌中汗热湿滑。明明是不久前的事,感觉却恍如隔世。 耿照来到后院,凝聚碧火真气,剎那间五感延伸,小师父房外的回廊之前,一股淡淡的紫丁香气息里挟着馥郁温甜的乳脂香,那是他所熟悉的、宝宝锦儿怀襟里的气味。 看来为照看紫灵眼,符赤锦今夜便睡在她房里。敷药裹伤,难免袒露身体,耿照既得宝宝锦儿的行踪,又听房中二人呼吸平顺,顿时放下心来,不敢稍有逾越,信步行至中庭,避开了紫灵眼的寝居。 白额煞房中传出的呼吸声息若有似无,却未曾断绝,显然身子虽弱,却无性命之忧。耿照暗自凛起:“游尸门的续命秘法,当真好厉害!二师父将腹间血肉硬生生剜出,伤势深及脏腑,如此......怎还能活命?”望向大师父的居所,突然一愕。 房子就只是房子而已,样式陈旧、木料结实,既无遮蔽五感知觉的莫名阴翳,盯着房门稍久些,也不再令他头痛欲裂,显是大师父受伤之后,无力再维持“青鸟伏形大法”的心术,一直以来封锁着陋屋的无形屏障已然崩溃,只消推开房门,便能一窥瓮中奇人的庐山真面目-- 荒谬的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耿照自己也吓了一跳,不由失笑。 他既不能,也不愿意这么做。 大战过后,三位师父身受重伤,却仍回到这座枣花小院之中休养,足见对他丝毫不疑。且不论三尸为此战尽心尽力,便有一丝丝辜负了这番推心置腹的坦然磊落,耿照都无法原谅自己。 悄悄返回新房,取来文房四宝,提笔踌躇半晌,才慢慢写道: “书付锦儿。记得吃睡,莫累坏自己。城主命我与将军办差,一切均好,毋须挂怀。过两日再来瞧你。夫字。”字迹工整过了头,倒像是塾生摹帖,处处透着一股认真稚气。他自己都看得脸红,一边收拾笔墨,心中暗忖: “我读书有限,实在不好。且不说慕容将军、琴魔前辈这般人物,岳宸风那厮若是目不识丁,如何知晓《火碧丹绝》秘籍的宝贵?明姑娘如非满腹经纶,怎能解破神功奥秘?可见混迹江湖,文墨与武功一般的紧要。须找机会向姊姊请教些功课,好好读书,不可再懵懂下去。” ◇ ◇ ◇ 翌日,慕容柔召集城将,正式向众人介绍了耿照。 “......岳老师因故暂离,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其职务便由耿典卫暂代。”看了耿照一眼,淡然道:“若须调动兵马,凭金字牌即可。三千人以下毋须请示,你自己看着办罢。”阶下众将一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均难掩诧异。 慕容柔事必躬亲,兵权尤其抓得死紧;调动三千兵马毋须请示,身边的亲信中向来只有任宣有此权力。岳宸风所持的金字牌虽可自由出入机要重地,但他一介幕僚无职无衔,于法调不动一兵一卒,众人奉其号令办事,多半是看在将军对他的宠信,等闲不敢以白丁视之。 耿照虽不明所以,也知慕容柔破格地给了自己极大的权力,想起横疏影的殷殷叮嘱,非但没有一丝喜悦,反而更加戒慎,抱拳躬身:“多谢将军。” 慕容柔似对他的淡然处之颇为满意,点了点头,锐利的凤目一睨,示意他向众人说几句。耿照硬着头皮环视众人,抱拳朗声道:“在下年轻识浅,蒙将军委以重任,还望诸位僚兄多多指教,大伙儿一齐尽心办差。” 众将听他说得诚恳,不像岳宸风目中无人,好感顿生,似觉这黝黑结实的少年人也不怎么讨厌;还有当夜在破驿一战中亲眼见他杀进杀出、如入无人之地的,更是佩服他的武功胆识,纷纷抱拳还礼,齐声道: “典卫大人客气!” 适君喻杂在人群之中,视线偶与耿照交会,也只淡淡微笑,点头致意,面上看不出喜怒。 耿照心想:“不知何患子将上官夫人母女救出来了没?”适君喻虽未亲见耿照策动“拔岳斩风”的过程,却知是五帝窟下的手,以符赤锦与耿照的关系,不难推测他也有一份。 其师下落不明,耿照却安然出现在将军身边,并得破格重用,只怕岳宸风已是凶多吉少。适君喻犹能保持镇定,笑对仇敌,单是这份心性便不容小觑。 但耿照并不知道他昨夜离开之后所发生的事。 适君喻率领人马赶赴五绝庄,与守军内外夹攻,加上五帝窟一方又有琼飞冲出来捣乱,此消彼长,终于漂亮将来犯的五岛众人击退;赶至鬼子镇支持时,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早已结束,现场只余稽绍仁的残尸。 程万里与稽绍仁同为适家的累世家臣,适氏没落后联袂漂泊江湖,找寻幼主,有近三十年的战友之义、生死交情,见状不禁抚尸大哭,众穿云直卫士亦悲痛不已。 适君喻不见师傅踪影,心知不妙,料想自己临阵退走,误了保护夫人的职责,任宣素与他师徒不睦,必定要参上一本。他肩负家族复兴之责,辛苦多年,好不容易打下风雷别业的根基,断不能天涯亡命,把心一横,回到越浦向将军请罪。 “回来了?我正唤人去找你。” 大堂之上,慕容柔仍埋首于成摞的公文堆里,也不见落笔批改什么,一径敲着笔管来回翻看,说话时连头也没抬,一如既往。 适君喻很了解他的习惯。慕容柔少批公文,但他花很多时间“看”。 这位镇东将军是刀笔吏出身,循名责实本是强项。有鉴于前朝北帅擅离职守、竟导致国家灭亡的教训,慕容柔接手东海军务之后,逐步建立起一套分层负责的严密制度,授与各级军所年、季、月等阶段目标,若无临时调动,则各级单位须于时限内达成,并按时回报进度,做为年末奖惩依据。 须由慕容柔本人亲批的日常事务可说少之又少,军中各级目标于年初便已分派妥当,如厩司缴交战马若干、实战部队完成训练若干,白纸黑字写得明白,并施以连坐法,无论是主官懈怠抑或兵卒懒散,均是一体责罚;就连横向三级的相关单位亦有责任,彼此监督,环环相扣。 即使慕容柔不在东海,他麾下的十万精兵依旧日日操练,拼老命以求目标达成,成者厚赐、败者严惩,天皇老子来都没得说。一旦发生动乱,从将军府到地方卫所都有一套既定流程因应,操练精熟已近乎本能,除非作乱的就是慕容柔本人、致使东军从指挥中枢开始崩溃,否则就算央土朝廷的大军开至,这套防卫机制也会分毫不差地运作启动,击退来敌。 但只要是人经手的事,难保不会产生误差。 为使这具庞大而精巧的军务机器顺利运作、不生弊端,慕容柔采用的办法是“盯紧它”,靠的当然就是他自己。 事无大小,所有公文慕容柔都要抽检过目。因此在他手下当差异常痛苦:鸡毛蒜皮大的事也必须绷着皮干、往死里干,指不定哪天公文会突然送到将军案上,被审案似的细细检查,万一不幸出什么纰漏,便等着军法来办;几年下来,疑神疑鬼、最后畏罪自杀的,倒比实际办死的还多。 适君喻暗自松了口气。 慕容柔若要办他,不会选在这里。杀人的血腥、死到临头的屎尿失禁......这些清理起来麻烦得很,会严重影响将军核阅公文的心情。 “坐。”慕容柔随手往阶下一比,看似要阖起公文与他说话,忽然剑眉一挑,白皙秀气的眉心微微拧起,随着锐利的目光在卷上来回巡梭,眉头越皱越紧;片刻才冷哼一声,在手边的纸头上写了几个字,放落卷宗。 适君喻依言坐下,审慎地等待将军开口质问。 慕容柔的问题却令他不由一怔。 “槐关卫所的张济先,你认识么?” 适君喻在脑海中搜寻着记忆。 他长年经营北方,与南方的军中人物不熟,所幸槐关是谷城大营附近的重要卫所之一,那张济先镇守槐关多年,官位不上不下,还算长袖善舞,前年适君喻陪同将军亲赴谷城大校,张济先在筵席上敬过他一杯酒,亲热地叫过几声“适庄主”,不像其他军中出身的要员对江湖人物那般冷淡。 他记得那张黄瘦的长脸。笑起来有些黏腻,目光稍嫌猥崽......该怎么说呢?少喝点酒,兴许将军能忍他久些。 “属下记得。” 慕容柔“啪!”一声扔下了卷宗,动作中带着一股火气。“任宣受伤不轻,你明天走一趟槐关,带上我的手谕,当堂将这厮拿下,撤职查办。” “是。”这种事在将军麾下稀松平常,适君喻并不意外。 “罪名是?” “贪污。” 慕容柔以指尖按着卷宗,轻轻将它推出桌缘。 “过去三年,他每月都在火耗上动手脚。我足足忍了他三年,他非但不加收敛,本月更变本加厉,想利用凤驾东来大肆混水摸鱼,其心可诛!你当堂让他画押,宣读罪名后便即正法,通知家属领尸。我在靖波府内库收集了他三年来的不法证据,事后再补上结案即可。” 慕容柔虽苛厉,杀人却讲证据,开堂审理、备证结案一丝不苟。曾有御史王某佞上,妄自揣摩圣意,欲除慕容柔,料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谁手上没几条屈死的人命?慕容柔这厮专擅生杀、目空一切,治下冤狱必多,于是大张旗鼓地参他一本。 谁知钦差御史团浩浩荡荡开入靖波府,才发现每一桩死刑都备齐了卷证画押,一丝不苟的程度怕比夫子治史还严谨,竟是无懈可击。 王御史摸摸鼻子想开溜回,慕容柔却不让走了,扒了衣袍投入狱中,反参了他一本。有人向承宣帝献策,命慕容柔将王某解回平望都发落,料想以慕容之偏狭,必不肯轻易放人,届时再安他个“擅杀钦差”的罪名,御史王大人也算死得其所了。 任逐桑听闻此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八百里加急的诏书已阻之不及。没想到这回慕容柔好说话得很,竟乖乖放人,只临行前一晚独自走了趟大牢,附在王御史耳畔说了几句,便即含笑离开,一点也未留难。 谁知大队才走到平望都外的五柳桥朝圣关,王大人趁着夜里无人,在房中悬梁自尽了。 有人说是给慕容柔暗杀的,但天子脚下,禁卫森严,岂容镇东将军的刺客无声来去?谁都知道王御史乃借刀杀人计之“刀”,圣上只欠一个发难的借口,慕容柔可没这么笨。果然刑部、大理寺翻来覆去查了半天,最后只能以自杀定案。 民间因此盛传:是慕容柔在王大人的耳边下了死咒,教他活不过五柳桥。那几年“小心镇东将军在你耳边吹气”成了止儿夜啼的新法宝,风行天下五道,嘉惠无数父母,也算是一桩逸话。 先杀人再补证结案,虽然证据确凿,似非慕容柔的作风。 适君喻小心问道:“张济先铁证历历,死也不冤。只是,将军为何执意于此时杀他?皇后娘娘的凤驾便在左近,临阵易将,难免军心浮动......” “正因皇后娘娘在此,我才饶不了他。”慕容柔打断他的话,淡道: “人皆说我眼底颗粒难容,我不辩解。但豢养鹰犬,岂有不舍肉的?食肉乃兽禽之天性,懂得护主逐猎,便是良鹰忠犬;争食惹祸不识好歹,还不如养条猪。张济先分不清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所以我不再容忍。” 适君喻闻言霍然抬头。 慕容柔却只淡淡一笑。 “我容忍岳宸风多年,只因我用得上他,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此番他公然袭击夫人,不管是什么原因、以后还回不回来,这里已容不得他。 “况且,我之所以能够容忍他如许之久,其中一条,乃因他养育你成人,传授你武艺。若非如此,他可能更早便已逾越了我的容忍限度。”白面无须的书生将军低垂眼帘,望着阶下错愕的青年,神情宁定,一字一句地说: “君喻,适家乃碧蟾王朝的将种,可惜到你父祖一辈已无将才,然而他们手下虽无兵卒,依旧以身殉国,与辉煌的白玉京同朽,情操伟大,不负乃祖之名。你是你家期盼已久的将星,若然早生六十年,挥军北抗,说不定如今犹是澹台家之天下。岳宸风于你不过云烟过眼,我对你期盼甚深,莫要令我失望。” 心弦触动,适君喻为之默然,久久不语。 岳师对他虽有养育造就之恩,但《紫度雷绝》只传掌法不传雷劲,藏私的意图明显;五绝庄沦为淫行秽地,自己纵使未与同污,将来始终都要面对。这几年他在北方联络豪杰、训练部下,辛苦经营“风雷别业”,岳师不但罕有援手,言语间还颇为忌惮,若非将军支持,难保师徒不会因此反目...... 细细数来,才知两人间竟有这么多纠葛。 岳宸风与五帝窟的牵扯他一向觉得不妥,只是深知师父脾性,劝也只是白劝,不过徒招忌恨罢了。鸩鸟嗜食毒蛇,终遭蛇毒反噬,五帝窟的反扑乃意料中事,问题在于他有没有必要舍弃将军的提拔、舍弃得来不易的基业,来为师父出一口气? 稽绍仁那张没什么表情的黑脸忽浮上心头,胸中不由一痛。 --我还的够了,师父。就......就这样罢。 年轻的风雷别业之主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权衡轻重,终于拱手过顶,长揖到地:“君喻愿为效死命,以报将军知遇之恩!四位师弟处君喻自有区处,请将军放心。” 仿佛早已料及,没等他说完,慕容柔又低头翻阅卷宗,暗示谈话已经结束。适君喻不由一怔:换作是他,就算不立即派兵接管五绝庄,至少今夜也不该放任自己从容离去。慕容柔甚至没要求他住入驿馆,以便就近监视。 这是收买人心,还是毫无所惧?适君喻瞇着眼,发现自己跟在将军身旁多年,贪婪地汲取这位当世名将的一切,不厌涓滴如饥若渴,依然看不透此人,一如初见。 总算他及时回神,未做出什么失仪之举,躬身行礼:“君喻便在左厢候传。将军万金之躯,切莫太过劳累。少时我让人送碗蔘茶来。”倒退而出。慕容柔凝神阅卷,思绪似还停留在上一段对话里,随口“嗯”了一声,片刻才道: “对你,我从没什么不放心的。你也早点歇息。” 慕容柔召集会议,向来听的多说的少;如非紧要,敢在他面前饶舌的人也不多,集会不过一刻便告结束,镇东将军一声令下,众将尽皆散去,堂上只余耿、适二人。适君喻迈步上前,随手将折扇收至腰后,抱拳笑道:“典卫大人,从今而后,你我便是同僚啦。过去有什么小小误会,都算君喻的不是,望典卫大人海量汪涵,今日尽都揭过了罢。” 耿照不知他弄什么玄虚,不动声色,抱拳还礼:“庄主客气了。”便转向金阶上的慕容柔,不再与他交谈,适君喻从容一笑,也不觉如何窘迫。慕容柔对适君喻吩咐了几件事,不外乎加强巡逻、严密戒备之类,适君喻领命而去。 耿照呆站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启禀将军,那......那我呢?” 慕容柔从堆积如山的卷宗里抬起头。“你什么?” “小人......属下是想,将军有没有事要吩咐我?” 慕容柔冷笑。“岳宸风还在的时候,连君喻都毋须由我调派,何况是他?我今日算帮了你一个忙。 “我希望你为我做的事,昨儿早已说得一清二楚:凤驾警跸、代我出席白城山之会,以及赢取四府竞锋魁首。这些你若都有把握完成,你要光屁股在街上晒太阳我都不管;若你掂掂自己没这个本事,趁我没想起的时候,你还有时间做准备。因为在我手下,没有“办不到”这三个字。” 明明知道他身无武功,但慕容柔的视线之冷冽逼人,实不下于平生所遇的任何一位高手,连与岳宸风搏命厮杀时,都不曾有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威压之感--耿照忍不住捏紧拳头,强抑着剧烈鼓动的心跳,才发现掌心早已湿滑一片。 --这样的感觉叫“心虚”。 在耿照迄今十八年的人生里,并不知道站上这样的高度之后,自己应当要做些什么。 像横疏影、慕容柔,甚至是独孤天威那样使唤他人看似容易,一旦没有了上头的命令,少年这才赫然发现:原来要清楚地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又要一一掌握“别人该做什么”,居然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站的位置越高,手边能攀扶的越少,举目四顾益加茫然。 慕容柔也不理他,继续翻阅公文,片刻才漫不经心道:“妖刀赤眼的下落,你查得怎样了?” 耿照悚然一惊,回过神来,低声应道:“属......属下已有眉目。” 慕容柔“哼”的一声也不看他,冷笑:““已有眉目”是什么意思?知道在哪儿只是拿不回来,还是不知道在哪儿,却知是谁人所拿?独孤天威手底下人,也跟他一样打马虎眼么?废话连篇!” 此事耿照心中本有计较,非是虚指,反倒不如先前茫然,一抹额汗定了定神,低头道:“启禀将军,属下心中有个猜想,约有七八成的把握,能于时限之内查出刀在何处、又是何人所持有。至于能否取回,属下还不敢说。” 慕容柔终于不再冷笑,抬头望着他。“这还像句人话,但要为我做事,却远远不够。岳宸风不但能查出刀的下落,就算杀人放火,也会为我取来;若非如此,所得必甚于妖刀。” 威震东海的书生将军淡淡一笑,目光依旧锋利如刀,令人难以迎视。 “这个问题与你切身相关,所以你答得出;但,下一个问题呢?倘若我问你越浦城中涌入多少江湖人物,他们各自是为何而来,又分成什么阵营、有什么立场......这些,你能不能答得出来?” 耿照瞠目结舌。 蔑笑不过一瞬,慕容柔目如锋镝面如霜,带着冷冷肃杀,望之令人遍体生寒。 “耿典卫,无权无势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手握大权之时,才发现自己不配。我给了你调用三千铁骑的权柄,现下越浦内外都等着看,看你耿某人是个什么人物。我能告诉你该做什么,但如此一来,你就不配再坐这个位置。你明白么?” “属下......属下明白。” 耿照听得冷汗涔涔,胸中却生出一股莫名血沸,仿佛被激起了斗志,不肯就此认输。 “很好。”慕容柔满意点头。“出去罢,让我需要的时候找得到你。你夫人若有闲暇,让她多来陪陪拙荆,我给她那面令牌,可不是巡城用的。” ◇ ◇ ◇ 耿照大步迈出驿馆,心中的彷徨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飞快运转的思绪。 昨日在精密的策划、好运的护持,以及众人群策群力之下打败岳宸风,镇东将军授予他的金字牌权柄,还大过了岳贼所持......但,耿照仍不算胜过了那厮。非但不能取岳宸风而代之,甚至可以说是远远不如。 --除了武功,还有什么是岳宸风有、而我没有的? 耿照边走边思考,凭借腰牌通行无阻,守城的城将见是他来,不敢怠慢,备了一匹腿长膘肥的饰缨健马并着两名亲兵,说是供典卫大人使唤。耿照也不推拒,只问:“城外可有什么空着的驻地,可供使用的?” 那城将想也不想,指着前方不远处道:“此去三里开外有个巡检营,供谷城大营人马调动时驻扎之用,屋舍校场一应俱全,闲置已久,平日胡乱堆些粮草器械。典卫大人要去,末将让他俩带路。” 耿照摇头:“不必了。劳烦将军唤人将营舍稍事清理,粮草留置原处即可,我有用途。”跨上金鞍一路出得越浦,来到阿兰山的山脚附近,风风火火驰进了谷城铁骑的驻地。 不算栖凤馆外的三百骑,此间尚有铁骑两千七百余,碍于皇后娘娘的禁令,无法开拔上山增防。领兵的于鹏、邹开二位,乃是谷城马军骁捷营的正副统领,于鹏才在越浦朝会上见过耿照,也只早他一步返抵,马未卸鞍人未脱甲,听得辕门通报,偕副统领邹开出来迎接。 三人寒暄一阵,于、邹二人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想是自恃军旅出身,资历齐整,对将军跟前莫名窜起的少年红人实在拉不下脸奉承,迫不得已才应付一二。邹开留守驻地,没能亲见将军向众将布达人事,更不知顾忌,片刻已觉不耐,索性一拱手: “典卫大人专程跑一趟,不会是来找我们哥儿俩话家常罢?有什么贵事,大人直说便了,我们还得巡逻操练,恕不久陪。”于鹏皱眉道:“老邹!忒没规矩。”转头陪笑: “典卫大人有所不知,本营忝称精锐,操课较他营繁重,弟兄们虽驻扎在外,仍须严密操练,不敢违了将军的期许。大人若无指示,请恕末将等告退。”耿照连连称是,笑道: “既然如此,在下便直说了。有两件事须请二位帮忙:其一,我想向贵营商借三百铁骑,改驻越浦城中,听我调遣,统领指派一名队长向在下负责即可。平时无事,便由他们自行在卫所中训练,必不耽误。” 两人纵使不情愿,也不敢违逆将军的金字牌。于鹏干咳两声,点头道:“大人打算几时交割人马?”耿照道:“现在就要。待皇后娘娘起驾回銮,自当如数奉还。” 于鹏无话可说,唤来一名少年军官叫罗烨的,当面交付任务。 骁捷营不愧为东军劲旅,不多时三百名武装骑兵已在校场整装列队。那罗烨年纪跟耿照差不多,唇上青渣细细,青白瘦削的脸上犹有一丝稚气,模样颇为端正,可惜右颊有道从耳际到下颔的刀痕,因此破了相。 历来宦途通达,“相貌端正”是要件之一,文臣武弁皆然。罗烨脸孔如此,兴许一辈子就只是个队长了,于鹏派他统兵,可见敷衍。 耿照也不在意,跨上马鞍,对于、邹二将道:“至于第二件事,便麻烦两位多费心了。夜间视线不明,难免有所疏漏,须派遣斥候细细侦察,与我回报。”两人随口应付,一望便知无心。 大队开拔,一路往阿兰山行去。那少年队长罗烨越想越不对,忍不住开口: “典卫大人!我等奉有严令,不得靠近阿兰山道。再继续前进,不免与京城金吾卫的人马遭遇,恐生事端。”扬鞭一指,果然前方山脚飘起烟尘,金吾卫所设的岗哨似有什么动静。 耿照不欲生事,带上这支骑队,不过是防患未然,点头道:“你们在此间稍事休息,我一个时辰内必回。金吾卫若来寻衅,便说是奉将军之令,巡逻至此。”连亲兵也不带,单骑驰上阿兰山。途遇金吾卫士盘查,便亮出流影城令牌,称奉城主之命赴栖凤馆,居然无往不利。 耿照心中叹息:“看来金吾卫也不过尔尔。堂堂京城禁卫,素质与东海骁捷营相比,直不可以道里计;皇后娘娘一路东行居然无事,靠的是谁?”想起昨夜那翘胡汉子的无双快剑,又是一叹。 来到莲觉寺王舍院外,还未下马,檐间乌影一闪,一抹苗条的紧身衣影消失在转角处。耿照心念一动,策马缓行,沿着外墙来到一段树荫幽深处,系好坐骑,施展轻功踏越高墙,落地时见数名黑巾覆面的女郎已分占墙、檐、廊间等各处险要,将他团团围在中心。 耿照前日来见漱玉节,邀她加入行动,当时潜行都戒备虽森严,却无今日之剑拔弩张。他心知有异,抱拳打了个四方揖,和声道:“我欲见宗主,烦请诸位姊姊代为通报。” 一人越众而出,斜背布包,系带横过乳间,更显出双峰挺凸,浑圆饱满。黑衣密密裹出一把圆腰,梨臀腴翘,覆面巾上露出两只杏核儿似的大眼,粗浓的柳眉倒竖,衬与犀利的目光,说不出的精悍。 耿照一眼便认出她来,冲伊人点头微笑。“绮鸳姑娘好。” 绮鸳“哼”的一声转开视线,皱眉道:“好什么?跟上!”没等他回话,径往内院行去。 五帝窟昨日方经历一场大战,正待休养回复,王舍院内悄无声息,间或点缀着一阵阵的微风清徐、燕雀啁啭,朝阳映照在天井碧油油的菜蔬圃畦之间,静谧之中更显悠恬。耿照跟在绮鸳后头信步而行,颇为惬意,不觉放慢了步子;距离一拉开,目光恰落于她腰下,旋被两团浑圆挺翘的玉股所攫。 行走之间,绮鸳结实的大腿支着梨形翘臀,左旋右拧、不住扭动,每一款摆都带着强而有力的顿点,臀腿的肌肉线条绷出裤布,既健美又协调,宛若羚羊一般,充满原始的野性,可以想见这副胴体跨骑在男子身上抬臀扭腰、忘情驰骋时,将会是何等的销魂热辣。偏偏她又非刻意作态,臀股之美衬与无心之媚,益发诱人。 琼飞的俏臀也是无比弹手,然而身形犹带一丝女童稚气,翘是够翘了,身板却稍嫌窄小,青涩未脱。绮鸳的臀形则如一枚熟透了的薄皮鸭梨,圆滚滚、肉呼呼的,肌束紧实,无论野性或魅力都远胜过半生不熟的黄毛丫头。 绮想不过一瞬,耿照脸烘耳热地回过神,不禁暗骂:“我与绮鸳姑娘素昧平生,岂......岂能有这般想头?当真荒唐!”他近日对女子的欲念极盛,纵使有宝宝锦儿陪伴,夜夜摆布得佳人死去活来,仍时常生出莫名欲火,对女子总是浮想翩联,似难餍足。 本以为男女合欢是天性,女子胴体妙不可言,尝过个中滋味,自是难以忘怀;时日一久,这才渐渐起了疑心。他自知定力大不如前,不敢多看,加快步伐赶上前,与绮鸳并肩而行。 绮鸳入院后卸下黑巾,甜美的圆脸一览无遗,却始终皱着眉不假辞色,见他硬蹭过来,神色更是不善,快步拉开距离,不欲与之相偕;谁知走没几步又被追上。 两人便这么并行、拉开,又并行、拉开......僵持一阵,绮鸳突然跺脚停步,霍然转身,耿照的鼻尖差点撞上她高高的额头,猛嗅得一阵幽淡熏香,低头见她鼓着腮帮子瞪眼,只差没踮起脚尖咬下他的鼻子来,气冲冲道: “你干什么?” 耿照窘得半死,总不好说“我在后头会忍不住掐你屁股”,支吾半天,脑中灵光乍现,硬着头皮道:“我......我是想问......阿、阿纨姑娘她......她身子可好了?” 绮鸳听他惦记阿纨,容色稍霁,旋又蹙起眉头,没好气道:“待会儿你自己看就知道了,有什么好问的?”圆腰一拧,扎在脑后的长马尾差点抽了他下颔一记,径自“登登登”地大步疾行。耿照心想:“她干嘛老这样气呼呼的?” 两人在廊庑间绕来绕去,耿照嗅着空气中淡淡的紫檀香烟,心中一动,又开口唤她。“绮鸳姑娘!我想去冷敕使灵前给他拈香磕头。如不麻烦,烦请姑娘带路。” 绮鸳不耐停步:“就是麻烦!你要上香,黄岛还未必领情。哪来忒多腻歪!” 耿照一路行来均不见黄岛之人,料想其中必有蹊跷,又道:“那我先去给昨儿在五绝庄牺牲的潜行都诸位姊姊上香好了。不知灵堂何在?”绮鸳抬眸睨他一眼,似觉这人既烦又怪,但又不像单纯的敌视或讨厌,眸中神思复杂,难以看透,片刻才道: “不必了。我们潜行都之人性命短暂,来去便似一阵风,死都死了,还弄些没用的做甚?没什么灵堂牌位,烧成一把净灰,随处散了。宗主吩咐,你来先去见她,走罢!”转头迈步,再不与他说话。 漱玉节在花厅中等候,一见他来,随手放落青花瓷杯,敛衽起身:“有劳典卫大人跑一趟。”玄素相间的衫裙裹着丰满有致的娇躯,举止雍容,气质高雅,实难与昨日出手迅辣、剑毒如枭的黑衣丽人想作一处。 两人分宾主位坐定,绮鸳使人端茶奉点,不待宗主吩咐,便即退出。 漱玉节生性谨慎,即使花厅里外更无旁人,仍不急着说事,殷勤招呼耿照用茶,随口谈笑。耿照潜运内力,先天胎息之所至,十丈方圆内动静无遗,听得绮鸳轻盈有力的步子走远,率先开口: “昨日幸有宗主,才得诛杀岳贼。” 漱玉节淡淡一笑。“五绝庄一役,乃土神岛何神君全力支持,我只在后头指挥坐镇,不敢居功。”言下之意,不欲再提蒙面之事。耿照点头:“少时我想替冷敕使上炷香,他于我实有救命之恩。” 漱玉节摇头。“只怕眼下不太方便。” “宗主的意思是......” “百年以来,五帝窟当家作主的一向是红岛符家。这十余年间,先是苍岛肖龙形作乱,后岳宸风鸠占鹊巢,如今符家只剩锦儿这根孤苗,我料她无意于此。岳宸风一去,外患已除,黄岛何家、白岛薛家未必愿意继续奉我为主。”漱玉节淡然道: “今儿一早,黄岛便派人沿江搜索,薛老神君若非伤重,只怕也闲坐不住。我的号令已出不了这座静院,待岳宸风的尸首打捞上来,帝门的争权之战便要再开,纵使我不愿走到这一步,形势却由不得我。” 耿照虽有准备,听着仍不免错愕。 “来得这......这样快?如此说来,岳宸风岂非不该杀了?” 漱玉节轻摇螓首。“那厮作恶太甚,就算须冒着五岛分裂的危险,也必先将他铲除,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杀了他。如今,要推迟帝门内讧爆发,只要有两样东西始终未现,众人投鼠忌器,便不会鲁莽行事。” 不用她说耿照也知道。岳宸风的尸体,以及五帝窟的至宝--化骊珠。 “岳贼的尸首迄今未现,也不知是幸与不幸。”漱玉节抿嘴笑起来,微瞇的眸里掠过一丝少女似的狡狯,端庄之中忽现俏皮,更添丽色。 耿照忽有些迷惑:帝窟宗主、骚艳狐狸、剑法毒辣的蒙面刺客......到底哪一个才是这名华服美妇的真面目?抑或......这些都仅仅是她的一部份而已? “妾身以为,典卫大人此际不应置身险地,若教黄岛或白岛知晓“那事”,对大人、对敝门俱都不好。” 站在漱玉节的立场,一日不确定岳宸风已死、一日不知化骊珠下落,黄岛与白岛有所顾忌,便不敢轻易发难,对她的宗主大位产生威胁,因此“维持现状”对她最为有利。其余二岛则不同,它们求的恰恰是“改变现状”,一旦知道化骊珠在耿照丹田之中,杀人取珠的诱因肯定强过了不求改变的漱玉节,五帝窟立时由耿照的盟友变为敌人。 漱玉节当然也可以杀他赌赌运气,看能否完好如初地取出珠子,但这非是“最大的利益”--除了化骊珠,耿照此番上山,还向她展示了另一样诱人的筹码。 成熟的美妇人从中读出了彼此合作的可能性,微微一笑,明明身姿未变,眉眼间忽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冶丽,周身散发温软诱人的甘美气息。“典卫大人带了三百铁骑前来阿兰山,是信不过妾身,怕妾身下毒手么?” 这样的变化相当微妙,甚至说不上烟视媚行,解作“释出善意”亦无不可,但耿照仍觉得不舒服,淡然道:“以宗主的身手,尽可将我一剑穿心。我并无岳宸风的能耐。” 漱玉节被戳中痛处,笑容微凝,旋又恢复先前的清冷自持,微笑道:“典卫大人客气。一对一交手,妾身并无胜过大人的把握。典卫大人武功进步之速,实令人匪夷所思。” 耿照也不欲逼人太甚,正色道:“帝门在宗主的领导下休养生息,不生动乱,我所乐见,相信符姑娘也不愿五帝窟自毁基业,没在岳宸风手底下消亡,反坏在自家人的内斗之中。”从内袋取出将军府的金字牌,搁上扶几: “镇东将军授我权柄,还在岳宸风之上,可任意调动铁骑三千,毋须请示,希望我能取代岳宸风在幕府中的地位。为此之故,我需要宗主的协助。” 漱玉节瞇起一双姣美明眸,猫儿似的抿嘴微笑。自交谈以来,这是她初次露出感兴趣的模样,甚至忘了要稍加掩饰。或许易地而处,当她手握三千精骑、可任意驱驰不须请示时,她会选择直接踏平五帝窟以解除威胁,而非前来寻求合作。少年的提议未免也太有趣了。 “我希望借宗主麾下的潜行都为我耳目,探听越浦各方的消息,就与从前为岳宸风所做一样。当然,她们仍归宗主调度指挥,向我汇报之事,自也须向宗主报告,只是在三乘论法结束前,暂时协助我而已。” 漱玉节低垂眼帘,抚案笑道:“这对大人有何好处?对妾身又有什么好处?” 耿照道:“这能使我成为岳宸风。我若能取岳贼而代之,则宗主须用我时,如得岳宸风之臂助。若我坐不了这个位子,镇东将军另找高明,此人至好不过与宗主毫无瓜葛,若不幸又来一岳宸风,宗主有甚好处?还不如我来。” 漱玉节凝思片刻,点头道:“典卫大人所说也有道理。可惜妾身离开黑岛之时,随身只带了二十余名潜行都卫,昨日不幸折去数人,人手益发不足,恐有负大人之托付。” --还有你无端端牺牲、弃如敝屣的阿纨姑娘。这般用人,再多也不够! 耿照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未说出,只摇了摇头。 “宗主行事谨慎,与岳宸风周旋了如许时日,又发现化骊珠的下落,岂能因人手不足,失之交臂?我料宗主必已传讯黑岛,悄悄将潜行都的精锐召集过来,以应其后变化。” 漱玉节“噗哧”笑了起来,拍手道:“典卫大人好精细!须瞒你不过。也罢,我手下两百名潜行都精锐,近日陆续抵达,还想该如何潜入越浦打探消息,若与典卫大人合作,这一节便再容易不过。” 耿照经慕容柔指点,才知自己与岳宸风之间,最大的差别并非武功高低。 岳宸风武功盖世,单打独斗,世间少有能人敌,又何须汲汲营营,谋夺虎王祠、五绝庄,乃至五帝窟的基业?盖因浪迹江湖四处闯荡,一人一身足矣;若想要成事,却不是单枪匹马能做得到。 试举情报一例:掌握消息不仅要人手,还不能是毫无经验的生手,要培养一支可靠的情报班底,须耗费多少银两心血,以岳宸风之能,也无法凭空生出,于是将黑岛代代相传的潜行都占为己有,掌握各方动态,才能胜任镇东将军的武僚首席。 要取岳宸风而代之,这便是第一步--拥有能遍照越浦、甚至洞悉天下四方的灵敏耳目。 漱玉节答应得爽快,耿照料她必有后着。两人击掌为誓,又商议了联系指挥等细节,果然漱玉节嫣然一笑,纤指细抚几面,垂眸道: “典卫大人不比岳贼,在“那个”平安取出之前,也算自家人了。妾身想给大人安排一位贴身保镖,一方面回护那物事周全,一方面也可做为传递消息的枢纽。” “不用了,我会另在城内安排一处基地,供潜行都诸位姊姊落脚,亦可充当指挥联络之处。” 漱玉节笑道:“妾身明白典卫大人心中顾虑。”自怀里取出一卷帛书,细绢兀自留着贴肉的温香,令耿照不由自主想起她那条冶艳的枣金红肚兜。他强抑心猿意马,接过展读,赫见帛上以娟秀的字迹写着两行地址,竟是枣花小院! 他猛然抬头,正迎着素衣丽人的清雅恬笑,沉声道: “宗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妾身的诚意。”漱玉节敛起笑容,正色道:“我也算看着锦儿长大了,心疼她这些年吃的苦,对她以及游尸门,我无一丝恶意;安排人手在你身边,除了方便你指挥潜行都,更为保障我帝门存续。” 耿照见她说得郑重,闭口不语,只是浓眉紧蹙,神色依旧沉凝。 “典卫大人自以为天下无敌么?” “我从未如此想过。” “抑或大人常居安乐,平日绝不涉险?” “要找处境比我危险的,恐怕也不多。”耿照苦笑。 漱玉节含笑抬眸,眼中却无一丝笑意。 “倘若典卫大人不幸身故,“那物事”须得如何?” 耿照一时接不上话,沉默以对。 “我做这样的安排,是为了在危急时,有人会不计代价、不顾生死地保护你,甚至以身相代;万一典卫大人不幸身亡,也有人会毫不犹豫地剖腹取出“那物事”。此非为了大人,而是为我五帝窟数百年的基业。” 耿照想了又想,的确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她在此事之上让步已多,自己若有不测,宝宝锦儿可会果断地划开他的腹腔,哪怕只有十不存一的机会,也要保住帝门纯血的来源?答案恐怕并不乐观。 他并没有考虑太久。“宗主所言成理,我没话说。” “多谢典卫大人成全。”漱玉节笑了,杏眼瞇得活像头叼鱼的猫。耿照又在她眸里望见那既危险又顽皮的狡狯光芒。“妾身安排的这人,一定让大人满意。”起身轻拉屏风畔的红丝线,一阵清脆悬铃迤逦而出;要不多时,猫儿似的矫健步子无声无息停在门外,若非身怀碧火功,耿照几难辨得。 漱玉节轻轻击掌。 “进来罢,弦子。”
第七八折 为谁减枝,剎那空华 咿呀一声,苗条的身影推门而入,瓜子脸上仍是淡漠一片,丝毫不见起伏。漱玉节笑得不怀好意,仿佛恶作剧得逞,料定他决计不会拒绝弦子。 枣花小院已被潜行都探悉,漱玉节向他出示帛书,除了表示对符赤锦及三尸无有恶意,背后更隐含着威胁之意:一旦耿照拒绝提议,双方合作生变,漱玉节会对枣花小院采取什么行动,绝非人在山上的耿照所能阻止。 漱玉节的手法令他心生恶感,那样不加掩饰的得意也是。但眼下却非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耿照强抑不满,冲弦子点了点头:“弦子姑娘好。”弦子静静垂首侍立,也不答话,宛若骨瓷人偶。 漱玉节收起少女般的俏皮得色,优雅地做了个手势。 弦子从怀里取出一只厚厚锦封,双手捧到耿照面前。 锦封里贮有一纸朱印文书,似是房地契一类。 “这是......” “一点小小的赔礼,请典卫大人笑纳。”漱玉节正色道: “大人也许觉得,我以符家妹子的安危相胁,是很卑鄙的行径,这点妾身无话可说。“那物事”之紧要,已毋须妾身赘言,只要能保得此物,个人的声名荣辱何足道哉?再卑鄙再下流之事,妾身也做得出来。冒犯之处,请大人莫与我一个妇道人家计较。” 耿照听她口气放软软,想漱玉节堂堂七玄一尊,若非为了宗脉延续,何须如此周折?满腔不忿顿时散去大半,再难铁青着脸,只得苦笑。 漱玉节又道:“这张房契,乃是越浦城南一处物业,距离驿馆说近不近,施展轻功来去不过盏茶工夫,正合大人使用。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就送给典卫大人,兼做妾身麾下这衣丫头的落脚之地。” 耿照本想推辞,转念想:“枣花小院既不能待了,换个大一点的地方也好。明着在我眼皮子底下,伸手可及,出了事也好照应。”将房契收入怀里,拱手称谢。 他先前来时并未见到阿傻,说是伊大夫正替他治疗双手,谁也不见。连日来甚是挂念,便又问起。 漱玉节笑道:“大人自己看罢。妾身纵千言万语,也说不尽伊大夫医术之神奇。不过伊大夫性格古怪,我先与他打声招呼,大人在此稍坐,妾身得伊大夫首肯之后,便唤人来请。”耿照一听阿傻双手治好了,喜不自禁,连连点头;片刻忽想起一事,又道: “宗主如不介意,在下想探望一下阿纨姑娘。” “喔?”漱玉节停步回头,莹似白玉观音的美丽脸庞依稀透着晨光,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典卫大人可真是多情哪!也罢,总比薄幸得好。” 耿照窘得面红耳赤,干咳几声,结巴道:“我......不是......这个......阿纨姑娘总是为了我......不!这个......在下是说......” 漱玉节“噗哧!”抿嘴一笑,足绕香风,提裙漫出厅去。回见弦子跟来,轻挥柔荑:“不必啦,从今而后,你只跟典卫大人,直到任务结束,一步也不许离开。明白么?”弦子低声应道: “明白。” 花厅里只剩两人,弦子垂首怔立,始终不发一语。耿照不免尴尬,抓了抓头,赧然道:“没想到宗主竟派你来。要你别跟着我,只管做自己的事就好,想上哪儿玩就上哪儿玩,时候到了,咱们再串一串回报宗主......你恐怕不会答应吧?” 弦子眉头一蹙,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 “为什么要这样?” 耿照笑道:“跟着我,你会很无聊的。况且,我不能跟别人解释你的身分来历,这样也很麻烦。”弦子似是听懂了,倒显得一派宁定,胸有成竹道:“你要的话,我不会让人看见。” 耿照哑然失笑,忽听窗棂外轻敲两下,绮鸳推开镂窗,探进大半个身子。 “你答应我的事,还算不算数?” 耿照点头。 “自然算数。” “那好。”她四下眺望,低声道:“跟我来。快点!”见耿照微露迟疑,顿感不耐:“花不了多少时间的。动作快些,才能赶在宗主前头回来。”耿照想想也是,漱玉节并未正面响应他探望阿纨的请求,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再无犹豫,起身越窗而出。 弦子也一闪身跟了出来,绮鸳回头低喝:“别来!你守院门,若有动静,先来通知我们。”弦子全不理会,径跟在耿照身后,面上冷冰冰的没甚表情。绮鸳一跺脚,暗骂道:“怪胎!”径自领头,左弯右拐,奔入花厅左近的一座别院。 耿照正伤脑筋要跟阿纨说什么,谁知推开房门,雅致的小厢房里却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床上薄被掀开,垫褥犹温,依稀留着两瓣浑圆多肉的臀印,显是刚离开不久。房内摆设齐整,别说打斗,连一丝仓促的痕迹也无。 绮鸳越想越不对,旋风般窜出门去,“啪!”推开邻厢房门,探头一看,忍不住咒骂:“奇怪!人怎么都不见了?”身子微仰,往屋外的长廊尽头叫道:“阿缇、阿缇!”一名身穿丹红纱衣的少女出声相应,捧着清水瓷盆转出廊角,碎步而来。 绮鸳微愠道:“我让你多照看着,才没排你的任务,你跑哪去了?” 那名唤“阿缇”的少女跑得气喘吁吁,咬唇道:“给大人换水呀!也才离开了会儿不是?”见得绮鸳身后的耿、弦二人,圆睁杏眼:“这么热闹!出......出了什么事儿?” “阿纨不见了。你离开的时候她还在么?” 阿缇没好气地乜她一眼,径端水盆进房,笑道:“差点儿给你吓死。她好手好脚的,上哪儿不行?穷紧张!没准儿是出去散散心啦。”将瓷盆放在几上,卷起袖管拧了毛巾,给榻上那人擦头抹脸。她十分爱笑,遣词用字虽有些针锋相对,一口一个反诘,但衬与月盘似的白皙笑脸,听来丝毫不觉刺耳。 耿照目光如电,就着绮鸳的发顶上一扫,见榻上之人面色青白、双颊凹陷,两只空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焦却散在虚空处,锦被上露出赤裸的胸膛,左肩密密裹着渗血的白布条,只有半截上臂,其下空空如也,正是水神岛的掌刀敕使“越王蛇”楚啸舟。 须知楚啸舟乃黑岛新一代的希望,由漱玉节精心栽培,授予帝字绝学中的上乘刀法。岳宸风出现后,楚啸舟一心打倒这位鸠占鹊巢的“主人”,忍受人所难知的艰辛痛苦,日夜磨砺左手刀法。 谁知他先中了岳宸风的雷丹,虽被耿照、阿傻连手祓除,功体已然大损;后因琼飞任性妄为,致使左臂被断,一身刀法付诸东流。从听闻岳宸风的死讯起,楚啸舟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瞪着天花板不吃不喝,也不跟人说话。 --一旦失去目标,失去了人生所望,就会变成这样? 耿照还记得当日在王舍院的树荫中,那个一出手便将自己制服的冷锐青年,锋芒难掩,犹如一柄绝世宝刀,今昔对照,难受的心情油然而生。 绮鸳问不出阿纨的下落,银牙一咬,拉着耿照的袖管:“来不及啦!再不回去,怕宗主已......”忽听一把动听的喉音冷道:“怕我怎的?” 绮鸳心下冰凉,见阿缇急急奔出,挽着她回头躬身:“参见宗主!” 漱玉节从长廊那头款摆而来,髻上的飞凤步摇漾开金晕,衬与黑纱白履,雍容之外,更说不出的动人。耿照知她非如表面那般好相与,忙道:“是我央绮鸳姑娘带我来的,宗主勿怪。”身后绮鸳咕哝一声,似是嫌他多事。耿照能想象她气鼓鼓的、一脸不领情的模样。 漱玉节恬静一笑。“典卫大人又不是外人,凡我黑岛辖内,皆由大人来去。来!请容妾身为大人引见。” 她身边一名胖子,白白胖胖的脸盘宛若新炊馒头,皮肤细嫩隐透红光,唇颔并未留须,着实看不出年纪,拈着素绢不住地抹汗,似是十分好洁;神色倨傲,两眼绝不看人,却不怎么令人生厌。 那白净胖子头带荷叶逍遥巾、身披皂色斜领交襟长褙子,装扮似儒似道,若能再瘦个几十斤,便多少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了。两人相偕行来,却说不上“并肩”,他的肩膀只比漱玉节的细腰稍高一些,走在苗条修长、玲珑有致的玉人身畔,益发显出五短身量,模样甚是滑稽。 “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血手白心”伊黄粱伊大夫,多亏有他的回春妙手,才能为令友接驳筋脉,复原双臂。” (果然是他!) 耿照双手抱拳,长揖到地。“大夫恩德,没齿难忘!我代敝友谢过伊大夫。” 伊黄粱冷哼一声,胡乱挥手:“不必。我救那小子,既非为你,也非为他,是看在宗主面上。宗主出得大礼,我也帮得乐意,你们若也拿得出这般礼物,下回手足断了,不妨多多找我。” 耿照一愣:“什么......什么大礼?” 伊黄粱道:“关你屁事?”哼的一声,懒洋洋道:“我不缺金银,生活自在,平生所好,唯女人而已。可惜!遍阅世间诸般女子风情,胃口越来越刁,此间乐趣,渐不如往昔。幸好宗主知我,否则当真了无生趣,啧啧。” 耿照听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伊黄粱自承好色、无女不欢,但一路偕漱玉节而来,休说不曾毛手毛脚,连目光都没多瞄一下,对绮鸳、阿缇,甚至明艳清冷堪称绝色的弦子也未稍稍失礼。世间,岂有这般“好色”之人? “见你一脸目瞪口呆,便知你肤浅。”伊黄粱冷笑: “性喜渔色,非是急色、贪色,如发情的公狗追着母狗,遍地流涎,难看至极!难不成通晓美食的饕家个个都是大胃王,餐餐要吃几斤饭么?吃得精不等于吃得多、吃得急,男女间交合享乐,亦不外如是。 “时时刻刻叼根鸡腿在口边,吃得满嘴油腻之人,你以为真懂吃么?肤浅!” 耿照被挤兑得说不出话来,再一想又觉颇有道理,男女合欢乃世间至乐,谁不喜爱?只要你情我愿不涉侵凌,嗜色如嗜食般精细讲究,似也非不可告人之事。但漱玉节守贞自持,当然不会自作“礼物”,又不知是哪个潜行都的女孩儿倒了楣-- 耿照目光一凛,冷冷盯着眼前的素裳美妇。 漱玉节笑意娴雅,装作不解,对伊黄粱道:“大夫这回操刀辛苦,妾身已备妥十数名美貌处子,待大夫兴致来时,再一一召来挑选。” 伊黄粱摇头。 “以天雷涎续脉,不过区区事耳,要你一名美貌侍女赏玩,也尽够了。然而宗主所求,难道仅是如此?你希望那小子恢复到什么程度,是足够吃饭写字,一生与常人无异,还是舞刀弄剑,得以锻炼武艺?抑或练得一身威震武林的绝世武功,登山踏雾指点江湖......这些,都是不同的价码。” “这个嘛......”漱玉节笑而不答,美眸望向耿照。 “伊大夫!”耿照心神激动,语声不禁微微发颤: “你是说......阿傻不但能练武,还有机会练成一身纵横江湖的本领么?” 伊黄粱冷笑:“笑话!这有何难?我连砍了一半儿的脑袋都接得回去,别听得那副泪眼汪汪、死没出息的德行!”抬望漱玉节,悠然道: “给我半年,能教他持刀上阵,杀得江湖一流好手汗流浃背,莫可匹敌;给我一年,你的潜行都里,包管再没一个是他的对手;若有个三年五载,放眼当今刀剑榜之上,有机会一争岳宸风空出来的位子。” 漱玉节笑道:“大夫既夸下海口,代价定然不便宜。” 伊黄粱哼的一声,负手道:“我开的价码一向公道。我在那小子身上花费多少时间,雪贞便留在我身边多久,绝不多耽误她一日。”漱玉节笑容倏凝,垂着玉砌似的修长雪颈细思片刻,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断然道: “就依大夫。” 伊黄粱也松了口气,微露笑容;察觉还有旁人,才又回复那副目中无人的神气。 看样子这名叫雪贞的女子对他必然重要,为争取她多留一刻,伊黄粱不惜接下再造阿傻的任务。漱玉节看出耿照心中所想,淡然道:“雪贞是伊大夫的爱姬,乃妾身当年所赠,算算也有......十年了罢。时间过得真快,当年之约,转眼将届。” 伊黄粱仿佛怕她反悔,又将那“雪贞”要了回去,冷哼一声。“这十年来我为你做了多少事,且不说救人医病、配制“蛇蓝封冻霜”等,光是破解那“九霄辟神丹”的药方,难道还不值么?” 漱玉节笑道:“值!怎么不值?能结交伊大夫这样的朋友,帝门上下铭感五内。我还要多谢大夫宝爱雪贞哩。” --是什么样的女子,能令遍阅天下美女的伊黄粱念兹在兹,不肯放手? 耿照不由得好奇起来。又听漱玉节道:“......那少年得伊大夫栽培,实是万幸。却不知啸舟能得大夫青眼,令武功尽复旧观否?” 伊黄粱怒道:“他这是心病。谁让你们把岳宸风的死讯告诉他的?就算是骗,也要骗得他爬下床来,奋力振作。最好同他说,你那宝贝女儿被岳宸风抓去了,先奸后杀,杀完了还奸尸,末了砍成十七八段喂狗......我保证三个月内,五帝窟又添一高手耳。 “现在可好,哀莫大于心死,你给我一块废柴,怎长得出树来?” 漱玉节心念一动,沉下面孔,冷冷问道:“有谁跟楚敕使说过话?我不是下令让他好好静养,不许打扰么?”阿缇被她盯得浑身发毛,嚅嗫道:“回宗主的话,昨儿少......少宗主来过,说要带敕使大人去捞岳宸风的尸体。她走之后,楚大人便不说话啦。” “就这样?少宗主还说了什么?” “奴......奴婢不知。少宗主说话,奴婢不敢多听。” 瞧她的模样,琼飞分明说了什么,只是不堪之至,连她们都不敢多口。 漱玉节气得全身发抖,低声咒骂:“这......这个小畜生!”省起还有外人在场,忙收敛怒容,勉强笑了笑:“伊大夫,少时我再与啸舟谈谈,教他莫要灰心丧志。至于他的武功,还要劳烦大夫想想办法。” 伊黄粱兴致索然,随口应付道:“这桩说大不大,实难索价。这样,无论成与不成,你找个侍女给我。” 漱玉节喜动颜色,目光越过了耿照,忽露出一丝狡黠笑意,姣好的下颔微抬,怡然道:“大夫见她如何?她是我潜行都的精锐,身手了得,面貌清秀,亦是处子。大夫若合意,我让她服侍大夫。”指的竟是绮鸳。 绮鸳垂首而立,不知是觉得屈辱或惊恐所致,身子不住轻颤。 (这......实在是太过份了!手下又不是物品,岂可插标陈市、任人品评!) 耿照面色铁青,忍不住握紧拳头,忽明白漱玉节是冲着自己而来。 她在向他展示支配的权力。即使双方结盟合作,耿照可以任意指挥潜行都收集情报、刺探消息,但这些仍旧是她漱玉节的人,是她欲其生则生、欲其死则死,如忠犬般牺牲奉献,绝无二话的死士。绮鸳、阿纨如是,弦子亦如是。 为营救绮鸳而得罪伊黄粱,直接受害的将是阿傻。漱玉节料准了耿照必定投鼠忌器,稳稳地踩着他的要害示威,下一回耿照再要插手管她手下人之事时,当牢牢记住今日之痛-- (可恶!) 谁知伊黄粱瞥了绮鸳一眼,冷哼道:“处子生涩,是我服侍她还是她服侍我?无趣!你这一个,目光不驯,野性外露,若肯花心思调教,不定有些意思。但白日里我得给你治这个治那个的,没工夫折腾,换个乖顺些的罢。”清冷的弦子、爱笑的阿缇显然不合他的心思,索性连看都不看。 漱玉节也不在意,笑道:“方才我唤的那个,大夫以为如何?” 伊黄粱略一思索,点头道:“挺好,就她呗。我懒得再挑啦。” 身后的绮鸳似是恢复镇定,连一旁的阿缇也松了口气。耿照实在听不下去了,插口道:“不若先去看看阿傻罢?数日未见,我实挂念得紧。”伊黄粱鼻孔朝天重哼一声,肥肥短短的两只手交迭,笼在袖中,冷笑道: “想看?教你看个够。”撇下两人,径自回头,背影浑似一枚穿衣戴帽的白面馒头,看得人饥肠辘辘。耿、漱二人并肩随行,漱玉节没事人儿似的,随口笑问:“典卫大人,你那朋友就叫阿傻么?他无法言语,妾身几次想问其出身来历,他总是一个字也不肯写,连姓名也不肯说。” 耿照摇头:“他现在没有姓名,就叫阿傻。”将岳宸风霸占虎王祠、夺人名姓的事说了,对于阿傻、明栈雪的私情自是绝口不提。 饶是漱、伊两人见多识广,也听得面色凝重,久久不语。半晌,漱玉节才长叹一声,喟然道:“岳贼行径,便说是“穷凶极恶”,似也太轻啦。幸而伏诛,否则不知还要有多少无辜之人受害。” 耿照心念一动,忙问:“是了,宗主,攻打五绝庄时,可有顺利接出上官夫人母女?”他本想说出何患子之名,顾虑到有伊黄粱在,又生生吞了回去。倒不是他信不过伊黄粱,只是岳宸风亡故后,五绝庄内尚不知有什么变化,为免拖累何患子,还是谨慎为好。 漱玉节道:“妾身正要与典卫大人说此事。据潜行都回报,接应行动原本十分顺利,但似乎是那位上官小姐不肯走。至于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如此说来,何患子、上官夫人母女都还在庄里了。) 岳宸风已死,五绝庄本就是上官家的基业,上官巧言纵使奸恶,有适君喻坐镇节制,庄内的形势料想不致更糟。后续须利用潜行都的刺探之能,与何患子取得联系才行-- 耿照一边盘算,忽听伊黄粱道:“岳宸风这么恶,倒是一帖上等药引。”停步一指:“喏,你朋友在那儿。”三人不知不觉来到一处月门前,院中草木扶疏,小轩窗里,阿傻身着雪白中单,正拈着笔管埋头写字,双手虽仍不住颤抖,握笔的姿势却与常人无异。 “阿傻!” 耿照飞奔而入,两人相见,各自欢喜。 阿傻双手腕间各有一条长长的疤痕,由掌底一路延伸到肘弯,手背上也各有数条长短、方位不一的痕迹。耿照满以为伊黄粱替他切开皮肉接驳经脉,必定留有凄惨的刀疤,岂料疤痕却是极轻极淡的绯樱色泽,若非事先知情、且刀疤两侧留有缝合的痕迹,还以为是被指甲划伤之类。 “这......”他睁大了眼睛,开口时竟有些结巴: “这是几时完成的?怎能......怎能好得这么快?” “三天前才拆的线。”阿傻打着手势:“她们说大夫整整花了一天的工夫,弄好之后我又昏睡了一天,所以是五天的时间。” 这样的愈合速度,简直是骇人听闻了,耿照心想。 但转念又觉理所当然:伊黄粱号称续断如生,除了高超的刀法和令人不觉疼痛的麻药“死不知”之外,还须一帖能迅速止血、隔绝空气,令骨肉自行生合的金创秘方才行,否则伤口出血不止,接得好又有何用? “可惜动刀时你正睡着,”耿照一边笑,一边打手势:“没能看到伊大夫变了什么戏法,要不学了起来,以后我们俩就靠这帖金方发财啦!”阿傻嘻嘻傻笑,不住活动着双手十指。 经雷劲活化肌肉,原本焦枯的表皮尽褪,新生的肌肤呈淡淡的粉红色,汗毛如婴发般金细柔软,指掌较常人略瘦,更显纤长;灵活度自是远胜从前,但仍看得出僵硬无力,提笔所书也是歪歪扭扭,每一笔活像蚯蚓蠕动。 耿照拈起未干的宣纸,但见墨迹纵横,却看不出写的什么。 “阿傻,你都写些什么字?” “不是写字,是画画。” 他指着案上的一本宽册,摊开的两纸对页各绘着不同的器皿,一是豇豆红釉洗,一是青花方花觚,上头插着各式花朵长叶,姿态妍丽、勾描甚工,原来是一本花艺图册。“伊大夫让我画的,照簿子描,一天要描一百张。他说等我能画得跟簿子里一样好,他便传授我杀那厮的必胜之法。” 耿照本想再说,瞥见月门外伊黄粱回头就走,漱玉节以眼神示意他出来,随即跟着消失在洞门之后。耿照按着阿傻的肩膀,唯恐他看漏了,一字、一字放慢速度说: “你且安心静养,别想这些。我过几日再来瞧你。” 阿傻点头,拈起笔管,又再度沉入那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与世隔绝的无声世界。 耿照出了小院,径问伊黄粱:“大夫!他双手筋脉才刚刚接上,一天要描一百张图,难道不会太过辛苦?” 伊黄粱冷笑道:“岂止辛苦?天雷涎毕竟是外物,强埋进体内,便似箭镞留在肉里,这一截异物密密地接着掌管知觉行动的筋络,还不是一般的疼。他每动一下,就像有无数尖针在肉里戳了又戳,比死还难受。” 耿照急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待他静养恢复之后......” “......成了个废物再重新练过?你不烦,我还嫌腻歪。” 伊黄粱怪眼一翻,抢白道:“他残废多年,筋肉早已定型,顺着现有的脉络再长一遍,仍是残废的身架,所有的工夫算白费了。疗残愈断,本是逆天之举,你以为平平顺顺、舒舒服服便能达成么?天真!”单手负后,迎风甩袖: “这只是个开始,待他一天能描完一百张工笔花艺图,双手的筋脉、肌肉也复原得差不多,可以开始学本事啦。他这个阴阳怪气的性子,很对我的脾胃,若能有三年的时间,好生学习插花一道,就算岳宸风那厮活转过来,也能教他再死回去。” 这下连漱玉节也不禁瞪大了眼睛,与耿照一齐脱口: “插花?” 伊黄粱一脸“你们这帮土包子”的神情,冷哼道:“不然我让他描花艺图本干什么?要看得舒心,还不如画春宫图算了。插花插得好,杀人没烦恼,岂不闻“如水东注,令人夺魄”?花爵九锡中别有天地,奥妙无穷,懒得同你们说!” 漱玉节陪笑道:“每次听大夫说话,总是这么出人意表。” 伊黄粱摇着大馒头似的白胖脑袋,咕哝道:“天地万物,莫不存道,百工技艺中以艺术为最高,连模拟飞禽走兽的姿态都能入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岂没有值得借鉴之处?宗主,不是我说你,此间慧根,你实不如雪贞矣!也难怪你那个女儿一点灵性也无,看得人没半点胃口,只想打她屁股。” 漱玉节被他没头没脑地训了一顿,居然也不羞恼,叹道:“先夫见背得早,都怪妾身家教不严,惯坏了孩子。唉!” 忽听背后一声轻呼,声音颇为耳熟,耿照转过头去,见一名身穿细白衫子的少女端了碗汤药,双颊晕红、容颜俏美,睁大的杏眼里除了惊诧之外,还透着一股莫名羞喜,更添丽色,竟是阿纨。 “典......典卫大人!”漱玉节轻咳一声,她才回过神,红晕更是爬入领中颈根,怯生生唤道:“宗主好,伊大夫好。” 耿照见她气色红润,登时放心不少,笑道:“阿纨姑娘,恭喜你身子大好啦。我适才去看你,没想却扑了个空。”阿纨害羞极了,垂颈道:“我......宗主让我来给伊大夫帮帮忙。我......我先去啦。”没等耿照开口,低头快步从他身边走过,连汤药洒了小半碗也没发觉。 耿照闻言微怔,忽想起漱玉节的话,浑身一震。 这回伊黄粱却老实不客气地盯着阿纨的背影,摇头晃脑了半天,口中啧啧有声,还不时伸手比划测量,仿佛在鉴赏什么精致玩意。“瞧她走路的模样,已非处子,但破瓜不久,春情满溢,正是可人的时候。此姝不坏,很是不坏!” 漱玉节笑道:“大夫满意,那是最好啦。今晚我便让她好好梳洗打扮,为大夫侍寝。” 伊黄粱摇头。“不忙,我还有些事要做,过几天再说。有个盼头,沉淀几日,品起来更加有滋味。” 漱玉节优雅一笑,附和道:“大夫知情识趣,果是妙人!妾身真替雪贞欢喜。”她嘴上与伊黄粱说话,目光却直对着一脸愕然的耿照,神情似笑非笑,狡黠中更有一丝难言的挑衅与示威,恍若一头叼着猎物的美丽雌狐,正自对手跟前怡然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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