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大陈结识了近二十年,算得上是陈年旧友。年少读书时,我们成绩相近,性格平淡,课余生活简单,都是那种老师不操心,家长很放心的学生。
后来,大陈高中肄业,回家帮父亲打理着旅馆生意,相较于我,他的人生轨迹似乎也提升了速度。我大学的第一个暑假里,发现大陈对网吧失去了兴趣,转而专攻足浴。我还在实习时,大陈就给我发来了结婚请柬。等到我参加了工作,大陈的孩子,二姑娘小小陈都已经开始上托儿所。
只是不知为何,即便都在小城,我们也很少主动联系对方,但每次不期而遇时,又能感到互相的眼睛里还有往日的光芒。
年前,大陈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了他母亲的情况。他的母亲罹患乳腺癌,已经是晚期,全身多发扩散,没了二次手术的机会。癌痛夜以继日地折磨着他的母亲,但老人家不愿意再进医院,大陈便想找一个类似疗养院的地方,给他母亲一点最后的安慰。
但我分明记得,二姑娘小小陈出生时,大陈母亲还在产科病房里里外外地照顾着儿媳和小孙女。老人家那时就很瘦了,但精力十足,一眼瞧着,便知道她沉浸在喜悦之中。现在想来,也就是三年前的事情。我答应着大陈,最后联系到了一个私人医院,可以提供这类临终关怀。
年后,假期前堆积的手术像是结队而来,每天下班时间都变得很晚。这天我回家后,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翻朋友圈时,却看到了大陈发出的讣告。那个消瘦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脑海,我不禁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地说道:“唉,大陈他妈妈不在了。”
妻子向来有些胆小,问道:“怎么这么突然,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是今天早上在家走的,现在已经在北山那边了,具体我也不清楚。”我坐了起来,想马上就去北山殡仪馆。
妻子拉住我胳膊,说:“老公,你明天下了班再去吧,这会儿太晚了,我一个人有点怕,明天我去姐那里。”
第二天,手术仍旧很多,送完最后一个病人时,已经九点了。我在休息室沙发上躺了大概半小时,换了衣服走到地下车库,开车驶向北山殡仪馆。
城郊县道还是窄窄的样子,所幸经过前年的翻修,路面情况已经好了很多。两旁的路灯像被抽去了灵魂,看上去总是暗淡的,迎面驶来的车不算多,我切换着远近光,只感觉越是靠近北山,一切就越是安静。
到了北山的露天广场,停好了车后,等保安扫过了体温,我戴了口罩,缓步走上石阶。这里建着两排悼念厅,左右各是十二间,一条种了松柏树的石板路分隔着它们,每一间都是常年灯火通明。很快,我找到了九号厅,远远便看到大陈父亲有些驼背的身影,他站在门口,正在送一批前来悼念的宾客。
我走近了,摘下口罩,和大陈父亲说道:“陈叔,节哀。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大陈父亲认出我来,握住了我的手,说着感激的话,一边让人端来茶水,一边让人去找大陈。我赶紧让他别张罗了,也说自己没帮上什么忙,然后走了进去。
悼念厅里回荡着哀乐,大陈母亲的遗体就躺在正中央的冷柜里,盖着一块布,看不到样子,只有一张照片挂在里墙上面。冷柜跟前放着两张跪垫,另有几张椅子,坐着几个缠着白头巾的老人和大陈的姐姐。这时大陈正好从二楼下来,满脸倦容,我迎上去,拍了拍他肩膀,说道:“陈哥,节哀顺变,辛苦了。我来晚了。”
大陈说道:“没有,兄弟,我也知道你们很忙。妈之前疗养院的事情,也麻烦你了。”
我摆摆手,说道:“陈哥,我没帮上什么,我们之间不用说这些。”
随后,我们坐在旁边另外的椅子上,沉默起来。坐了一会儿,一个年龄与大陈姐姐相仿的女人走进厅来,大概是大陈母亲的子侄辈,她先是走到冷柜跟前磕头,随后转身便和大陈姐姐抱在一起,呜咽,抽泣,大哭,久久不能平静。
大陈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和我说着:“昨天给妈穿衣服时,妈都瘦得没样子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心里好遭罪。”
我只得尽量劝解他,说道:“阿姨走了也算是一种解脱,生病的人自身才是最难过的。再说阿姨都看到了你们有儿有女的,也算是圆满了。”
夜深了,哀乐声音量渐渐变小,悲伤的情绪好像被起身离开的宾客带走了不少。大陈逐渐平静下来,我们继续坐着,又聊了许多以往从未触及的话题。直到凌晨三点,我道别了大陈,驾车离开北山殡仪馆。
回家的路上,我把远光一直开着,与来时相比,道路两旁的事物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始终没有一辆过往的车辆。再有几个小时,就是大陈母亲遗体的告别仪式了,而去往那个世界的路,或许也是这样的孤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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