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和我面对面坐着,但我的眼睛有些僵硬,像被注入了局麻药。眼前的棕木茶几、有些秃发的主任和他手里红光窜动的中华,都在向我大脑进行着缓慢的载入,只是我的眼睛似乎被一层浮动的光晕罩住,耳朵里也传来阵阵轻微的爆炸。不言而喻,这样的场面使我有些犯晕和退缩——今天早上我就不该讲绩效再调整的问题。
“小陈啊,凡事想远点,凡事要有格局。”烟雾缭绕的主任办公室里,主任先朝我开了口。
我像是一下惊醒了,条件反射般说道, “主任,你说的对,我明白了。”其实,我不明白格局是什么,只知道主任爱讲格局。平时聊天讲,早交班再讲,端起酒杯必讲,喝吐了还要讲。
以往,听到主任嘴里的格局二字,同事们有微笑的,紧锁眉头的,不做声色的,像是压抑着什么。我感到他们藏掖着一股业火,似乎随时要发作。
虽然听不懂主任的格局,但我没有什么需要发作。对于不甚其解的事物,我习惯内心沉默,但我的脸上还是会挂出一份赞许的微笑,酒杯也从来都是碰得最响最低。
我很明白自己,既怯弱又虚伪,同事们却说我把人生看得通透,做事直来直往。因此,他们也一致认为应该由我提出绩效再调整的问题。
于是,早会一散,主任便让我单独来办公室一趟。
“这次绩效再调整,不是针对个人,而是基于目前势态良好的发展前景,对全院职工实施的绩效二次分配,目的也是为将来储备战略资金。”主任目光深远起来,口鼻缓缓呼出烟雾,继续对我说道,“唔……小陈,你想得明白吗?这是一个格局很大的问题。”
“噢,格局很大的问题……”原本我就受不得烟熏,加上思考格局,感到脑袋更加发胀,但我还是小声地问道,“主任,那以后绩效还会补上吗?”
“哈哈,小陈啊,医院就是我们的大家,现在往家里存钱,将来修好的楼,还不是给你们用吗?”主任笑了笑,说道,“我们科也是创收前三的科室,院里领导非常重视。”
原来我们科这么厉害,主任从来都没说过,其中的格局想必很大。我愣住了,不过随后还是直挺挺地扔出一句话来:“主任,那我们的新楼什么时候能修好?”
主任似乎乐开了怀,发出爽朗的笑声:“哈哈!小陈,今天和你说得太深了,毕竟你还年轻。新楼基脚已经打完,市政府对我们医院有专项拨款,修建速度只会越来越快。”
每天下班时,外走廊邻边的黄土建筑工地上,都有一台高大的挖掘机在独自转来转去,不时发出用力掘地的轰鸣音。这些都是我亲眼目睹的事情,我想了想,还真是无可辩驳。
主任对我的沉默很满意,他又说道,“小陈,做事不要只顾眼前,格局一定要大!”
我离开了办公室,见到休息室沙发上七翻八仰的同事们,把主任说的种种格局向大家转述了一遍。众人立即气愤了,立起身来,坐着,站着,骂着脏话,有说辞职,有说举报,有说找领导,把沙发拍得咚咚作响。我陷入了这种突发的群怒里,灰尘夹着汗液的味道涌入鼻腔,我有些不知所措,像被扔进岩浆里的一块铁,挣扎,最后又只得融化。
所幸白班护士跑来,朝我们喊了一句7床术后引流异常,没人有要去的意思,于是我便逃一般跑去处理病人了。
7床病人脸色煞白,引流袋已经鼓胀,我拆开纱布看了看,是术后二次出血了。随即我与忧虑又愤慨的家属交待了一番,立马约了急诊手术。
洗手消毒铺巾穿手术衣,然后戴手套,我觉得心安了很多。忙完的麻醉兄弟得了闲,开始和我们聊天,也是说绩效再调整和主任的格局。一聊才知,护理也经受了同样的遭遇。说着说着,麻醉兄弟忍不住总结了一下,“格局,格局,格你妈的局!”
原来和主任说的一样,还真是全院范围的二次分配,看来我没被受骗。而且主任们都是一样的深知格局,热爱格局,当然,也都和我们年轻人谈过了格局。
手术开始了,巡回护士点醒蓝牙播放器,开始放歌,是李荣浩的麻雀。我接过洗手护士递来的手术刀,不再想格局,只希望今天下班时,还能看到那台孤独的挖掘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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