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偶（小说）

作者/胡曼荻

 

龙凤快餐厅Dragon Phoenix Express招牌霓虹闪烁，
店门还开着，稀稀拉拉的顾客，时进时出。

店内，铁栅栏隔着顾客区和收款台，如戒备森严的银行。
小凤在栅栏后忙碌着，
本来店里是老公龙哥主厨，她收银，
两个人配合得似乎天衣无缝，
当晚龙哥去肯尼迪机场接人，她独自撑店。
她心里慌得很，却充满憧憬。

很远的地方传来噼啪声，
她下意识地瞅了瞅柜台里的一个抽屉，
那里面放着一把“保镖380”袖珍手枪（M&P Bodyguard 380）。
费城有几家中餐馆被抢，南费城治安并不尽人意，
龙哥不放心，买了那把手枪，
她去靶场只练过一次，难免心中祈祷最好不要用到它。

龙哥回来了！
后面跟着一个小男孩，一个女子。
小凤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
她打开铁栅栏门，用力拥抱男孩，叫道：毛毛！
那是她整晚的牵挂。
男孩大约六七岁的样子，
看到她，却有些惊慌失措，开始往女子身后躲。

小凤愣了一下，又紧紧拥抱了女子：
小云表妹，辛苦了！
然后她松开小云，
蹲在男孩面前：
毛毛，不认识妈妈了吗？妈妈好想你，终于见到你了。
小云抚摸着毛毛的头：
这是你妈妈，你不是总是在微信视频和妈妈说话吗？

毛毛安静下来，叫了声：妈妈。

小凤看看小云，眼睛有些湿了：
谢谢你这么多年，替我照顾儿子。

之后，把毛毛再次拥入胸前，
她这次下了决心，
以后再苦再累，都不要再让儿子离开自己。

当年刨腹产生下儿子留下的伤口，
在阴雨天还隐隐作痛，
如今儿子对自己竟这般生疏，
小凤嘴角扬起一丝苦笑。

毛毛一岁的时候，
小凤和龙哥开了这家餐厅，
他俩的另一个结晶，他们赖以生存之地。
为了维持店面，她实在没有精力照顾儿子，
就请亲戚把儿子带回了中国老家。

福建人大部分在美国开餐馆，
把孩子送回中国，是寻常不过之事，
夫妇俩没有觉得什么不妥。

只是，随着日子的推移，
她对儿子愧疚感愈发加重，
通过微信可与儿子视频，却闻不到儿子的奶香，
闻那种香气，是她坐月子时最开心的事情。
龙哥总是说等赚多了钱，就接儿子回来，
没想到一别竟然是五年之后。

龙哥关了店门，大家上了店上面二楼的家。
小凤已为毛毛收拾了房间，放了很多玩具在里面。
她问毛毛：妈妈今晚陪睡好吗？
小云也有单独的房间，毛毛嚷着要睡到小云的房间，
小凤无奈，只好随儿子心愿，
心想着，今后慢慢和儿子培养感情。

中国老家的单身女子，
能获取美国签证，难如上青天，
实在没有办法，很多人只好走偷渡之路。

表妹能拿到美签，让小凤又惊又喜，
迫不及待请她带着儿子来美国，
店里也是需要人帮忙的。

这样，小云在美国留了下来。

日子久了，儿子开始在他的房间单独睡觉，
依然不让小凤陪，偶尔还会要小云陪伴。

只是小云面临一个问题，
她在美国的合法停留时间马上要过期了，
如果不能转换身份，就要回中国，或者黑在美国。

小凤和龙哥商量：
你是公民，要不我们离婚，你和云表妹结婚，
帮她申请到绿卡，如何？

龙哥看着她，如看一个怪物：
你说什么昏头话！

小凤莞尔一笑：
我们这么多年，不在乎那张结婚纸，
可是云表妹有了一纸结婚证，就能拿到绿卡，
等到她拿到绿卡，我们再复婚。
毛毛那么黏她，我们店里也离不开她，
为了感谢她带了毛毛那么多年，
我们也要帮她，这可能是最快的方法了。

小云半推半就，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小凤找律师，为小云办绿卡，当然，龙哥出律师费。

小凤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龙哥对她言听计从，毛毛回来了，云表妹可以留下来了。

有了表妹帮忙，龙凤快餐厅生意越发兴隆，
甚至，她有时间和金钱，
给毛毛请家教，教他弹钢琴，教他打网球，
她要让儿子学到她童年无法得到的高雅，
她要弥补那失去的本该和儿子共享的五年时间。

一日如历常，她开车带儿子去上网球课，
留下龙哥和云表妹在快餐店。
艳阳高照，遽然下了太阳雨。

毛毛问她：
妈妈，为什么爸爸晚上会去云姨房间？

她心里一惊，装作若无其事：
你怎么知道？
其实儿子在后排，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

毛毛依然童言无忌：
我有一天晚上害怕，想让云阿姨陪我，
可是推门进去，见到爸爸在那里，
他们还不让我告诉你。

小凤把雨刷开到最大，
却还是看不清前面的路。
似乎随时会出车祸。

小凤紧盯着前面，一声不吭，
也没有听到儿子的任何言语。

太阳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路面还是湿了一片。

回到龙凤快餐厅，
小凤走到后面的厨房，看着忙碌烧菜的龙哥：
你有什么事情隐瞒我吗？

龙哥猛然一惊，
然后镇定如初，一笑：
你把太多时间放在儿子身上，眼中已经没有我了，还好意思问我？

小凤心中一凛，再问：
你和表妹有事吗？

龙哥再笑：
我和表妹结婚了，不能有事吗？

小凤再一凛，眼中忍不住湿漉漉：
我们不是有约定吗？你和表妹不只是纸上的夫妻吗？

龙哥三笑，手中依然晃动着炒菜：
为了移民局能过关，我不是需要演得真实一点吗！

小凤深怒：
你无耻！我不想看到你！你今晚就搬出去！

龙哥：
我们已离婚，餐厅是我的名字，房子是我的名字，
如果你不愿意住，你可以搬出去。

小凤愕然，愤怒道：
好，我带儿子走。

龙哥：儿子跟我姓，他是我们林家的独苗，
在离婚协议上，也写明跟我，你不能带走。

小凤深度愕然！
当初离婚协议，是龙哥去找律师写的，
她看都没有看，就签字了，
只因为，她百分之二百相信他，
只因为，她觉得他们之间有默契，
只因为，她觉得那都是一张纸而已。
一切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竟然懵懂无知，绝然没有任何察觉？

当晚，龙哥名正言顺地搬入小云房间。

转天，小凤浑浑噩噩。
中午，邮差送来信函，里面有一封小云的信，来自移民局。
小凤打开一看，那是小云绿卡面试的通知，
小凤把信撕得粉碎，然后丢到了垃圾桶里。
一切太突然，一切太荒唐，
她轻视了法律，命运给她开了一个更大的玩笑。

她漫无目的在外面走了半晌，
雨瓢泼而落，
她湿漉漉，一身狼狈，
她不知该到哪里，下意识回到原地。

毛毛拉她的手：
妈妈，我的钢琴课晚了。

小凤有点发呆：
好，我去换衣服。

她打开铁栅栏门，到了厨房，
看见小云和龙哥在那里说话。

两人看到她，若无其事。
小凤默默退了出来，
跑到收银台，又急匆匆进去厨房。

砰砰！
毛毛在外边听到两声枪响。
他跑进厨房，
看到妈妈呆呆地愣在那里，爸爸和云姨躺在血地里。

小凤看到毛毛，似乎从梦游中醒来，
一把抱住他，失声痛哭。

街上响起了警车。

一道闪电击中龙凤快餐厅的招牌，霓虹灯扑闪了几下，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