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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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五折
拳若犀紫
缚以罍金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恁谁都能看出,此刻独孤寂浴血披创,连站着都勉强,居然敢向飞雨峰无字辈首席、人称奇宫第一高手的“匣剑天魔”独无年开口搦战,是毫不把龙庭九脉放眼里了。
独无年凤目一眦,生生按下怒火,冷道:“以十七爷眼下情况,只怕不配独某出手。异色、奇色,护送二位下山!”被点名的二人,乃飞雨峰色字辈首次二席。分领两列门人的高大青年齐声答应,左首前沿的纳兰异色剑眉微挑,使了个眼色,身后十数名弟子飞步疾出,锵啷声落,散开围住独孤寂与阿雪,人人挺着明晃晃的长剑,威吓之意不言可喻。
魏无音亦在围中,冷哼一声:“怎么,连我也要一并拿了?”
唐杜郡御龙氏一支出身的唐奇色倒转剑柄,躬身道:“弟子万万不敢。为免惊扰贵客,请长老莫要为难弟子们。”
论资历,独无年还大着应无用几岁,在被这位风云峡的麒麟儿夺走满山注目之前,一直是理所当然的“无”字辈首席,虽似粗豪,心思却不含煳。飞雨峰距通天壁甚远,他长年闭关,闻警钟才更衣梳发,踏出草庐,迟来实属无奈,谁也没想到旷无象能在忒短时间内打到知止观前。
但独无年不想与十七爷动手,无论现在或将来。个人的成败荣辱相较于奇宫,在他看来简直微不足道。
奚无筌在白城山会过顾挽松,判断“十七爷将亲送毛族质子上龙庭山”恐非流言,即以鹰书飞报。朝廷并未徵调独孤寂,顾挽松不知使了什么诡计,煽动十七爷掺和进来;既非官家所派,最好的方法就是不予理会,躲得独孤寂寻人不着,灰头土脸地将质子带回白城山。
旷无象的出现打乱了棋局,但盘势依旧没变。
除非十七爷亮出圣旨,龙庭山自没有别的话,否则找个理由打发便了,烫手山芋又回到顾挽松手里,奇宫以逸待劳,在角力中仍据优势。
“匣剑天魔”毋须这一胜,他要的是独孤寂知难而退。
万料不到,堂堂前冠军侯、骠骑大将军,怎么说也是一号人物的十七爷,骨子里就是只白眼狼。他连为难自己都不在意了,还怕为难你们?
“看来你的酒菜,今儿是没戏啦。”说这话时还咂了咂嘴,挺遗憾似的。独孤寂一抬手,抑住了魏无音的欲言又止,转头叫道:“喂,你说话算不算数?还是你也不能当家作主,叫个能话事的出来。”独无年无意接口,当是醉汉胡言,何必自贬身份?
纳兰异色微微蹙眉,作势摆手:“侯爷请。”他招来的全是飞雨峰年轻一辈的菁英,长剑既出,身臂奇稳,连一丝轻晃也无;包围看似松散,却无一处罅隙脱出两剑合击范畴,若说隐有一套高明阵法,那是半点也不意外。
风云峡向以菁英自诩,拣徒授艺无不以天才为标的,自来瞧不起“平凡人的苦功”。魏无音看出此阵凶险,暗忖:“飞雨峰教不择材,单打独斗是远不如我风云峡的。但这‘出鳌入蜃’之阵一旦发动,便如铁桶一般,难攻不破,以十七爷眼下衰疲,磨也磨死了他。”
独孤寂身子轻晃,虎目半闭,状若微醺,耽搁片刻,靴边已积了洼血渍;未闻独无年回话,懒惫一笑:“也罢,那就打到能话事的滚出来,咱们做个了断。”唐奇色忍无可忍:“你说什么!”蓦地寒芒烁眼,听师兄仓皇叫喊:“……结阵!”不假思索,硬格扑面的一剑!
铿响密如连珠,唐奇色虎口剧痛,拇指仿佛被硬生生扯断,撞击的巨力伤了腕肘肩关,长剑脱手,直挺挺插落;右臂垂在身侧,再举不起来。
山岚刮过,插地的一十三柄青钢剑迎风叩首,嗡嗡颤摇着。
纳兰异色面色惨白,手按空空如也的剑鞘,睇着喉间剑尖,冷汗滴落,碎于光洁如镜的剑嵴。
他是圈中唯一未拔剑之人,独孤寂定是夺了他腰畔之剑。青年想不明白:十三名持剑的师弟,包括实力与他在伯仲间的唐奇色,何以眨眼间就给缴了兵刃,连阵法都不及发动?
背后劲风呼啸而至,纳兰异色未及转头,猛被一股大力掀飞出去。来人靴尖踏地,震得余下十三人踉跄后退,直至丈余外,铁砂磨地般的低咆才得入耳,发聋振聩,透体血沸:
“……尔等退下!”不是“匣剑天魔”独无年是谁?
独孤寂嘴角扬起,目放精光,持剑大笑:“来得好!”不闪不避,一剑朝独无年胸膛贯去。
独无年宽大的袍袖泼喇喇一卷,寒光迫人的剑尖顿如泥牛入海,化入袍影。众人还未爆出采声,独孤寂身影一晃,凭空多出另一名“独孤寂”来,拔起一柄插地晃摇的长剑,照准独无年胸膛标去!
(……什么!)
独无年攫住第二名“独孤寂”的剑尖,触感冷硬,寒锐逼人,绝非虚影;便只一滞,七名“独孤寂”不知何时将他围在中央,七剑齐至,独无年虎吼抡臂,一气磕断七枚精钢剑尖,众独孤寂四向倒落,消弭于无形。
还未换过一口气,又现七名独孤寂,收拢圈子,七柄长剑刺穿独无年的袍袖箭衣后,才遭刚劲摧折,左肩、右腿和腰侧俱都见红;第八名“独孤寂”穿出倒散的残影,无声无息递出一剑,正中胸口膻中要害,剑尖却难入分毫。
山风吹去蝴蝶般的片片袍裂,独无年右掌挡在胸前,接住剑尖,筋肉纠结的右臂透着怪异的深紫色,刺满符篆般的泥金刺青;饶以十七爷的功力,连油皮都没能划破半点,竟是刀枪不入。
独孤寂顺势加催,铁掌却丝纹不动,两股巨力一夹,弯折如弓的长剑登时断成数截。独无年易守为攻,一拳将“独孤寂”抡散。十七爷不知何时拉着阿雪和魏无音退出三丈,遥遥打量紫臂,啧啧有声:
“他妈的,居然有这么邪门的玩意!你那手是怎么弄的?”
魏无音忍不住翻白眼:“论起邪门,你有资格说别人么?”终究没出口,拉着阿雪退至一旁,免受龙虎波及。这几下兔起鹘落,一分为多的独孤寂、刀剑难伤的紫金臂却历历在目,应风色舌挢不下,双眼盯紧战团,唯恐错失半点。
独无年的衫袍被利剑搅了个稀烂,裸出结实的上半身,紫臂怪异的色泽被一圈金色刺青止于肩膊,未向古铜色的胸膛蔓延,仿佛一道止水线;自此以下,到指尖都是深紫纹金,像紫兽被一圈圈金链缠拘,勒成手臂形状,其实非是人躯。
龙庭山上派系分立,各不相属,“匣剑天魔”的名头虽响,应风色却罕见这位长年闭关的师伯,对其武功根柢不甚清楚,只知修为深湛,乃眼下奇宫第一高手;从飞雨峰弟子的惊讶反应推断,怕也是头一回见识紫金臂,遑论与人动手。
而独无年心中骇异,却远在余人之上。
原以为独孤寂使的是某种幻术——“犀紫罍金臂”百毒不侵,刀剑难伤,要说有什么弱点,就是对迷魂术没有抵御的奇效。但绕了两匝的断剑,说明独孤寂确实使用了它们,而非移花接木的障眼法。
“这一式叫〈七杀之剑〉。”仿佛看穿对手心思,十七爷低头活动指掌,既说给独无年听,又像说给自己听。“当年兄长描述的那些境界,我直到今日方能体会一二。原来……这是做得到的,不是胡说八道。
“独无年,我非看不起你,也非看不起奇宫。但这《败中求剑》我一直以为就是套高明剑法,平生未使过三式以上,如今才明白错得离谱。七杀之剑不过败剑第七式而已,你真要与我印证到第十式?”
世上没有一门武功,能凭空化出七名活生生的分身;若真有,那就是妖术,早已超脱武功的范畴,故七杀之剑的真相只剩下一种可能: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
独孤寂双肩微佝,不只是手掌,全身都在颤抖,仿佛犯瘾的酒痞,在场却无人敢生轻视之心。无论伤势多重、将倒下否,这个男人的武功在凡人眼中,是如妖术般的可怕存在。
十七爷勉力睁眼,黯淡的视线扫过全场,众人被瞧得头皮发麻,一动也不动。
“毛族能咬了你们不成?看看他,不过是个娃儿。”他指着远处的阿雪,喃喃道:“这小子还没离开西山,母亲和照顾他的老家人就被韩阀杀了;护送他的镖队在抵达央土之前,已整整换过了几批人……看来西山那厢也同你们一样,有些脑子不大清楚的蠢蛋,专挑软柿子捏,却不敢直指根源。
“送他来的,是朝廷,是我那皇帝老爷好二哥,是陶元峥那杀千刀的老匹夫!你们有种就造反哪,欺负小孩子算什么好汉?杀了这娃儿,还怕偌大的西山韩阀拣不出第二个倒楣蛋?赶老子下山,顾挽松那吊丧脸回头便撺掇别个儿的,走了一个又来五个,走了十七爷又换十八爷十九爷……总会换到朝廷的金戈铁马。你们是到那时才要反呢,还是跪了百万雄师才算交代?”
他话里字字都是死罪,纵是立于东海武道巅顶的指剑奇宫,也无人敢应。但谁都知道是这个理。
陶相绝不会善罢干休,镇西将军韩嵩更不可能就此收手,区区武林,在庙堂看来不值一哂。鳞族的骨气算什么?千年的骄傲又算得了什么?奇宫迟早要低头,跪于七式败剑或许不算丢脸,跪于朝廷铁骑之前,四百年基业便到了头,从此万劫不复——
应风色捏紧拳头,无论多么愤怒不甘,竟无一言可反驳。
十七爷是对的。鳞族辉煌已逝,就连名列“五极天峰”的最后荣光应无用也失踪多年,生死难知。接下毛族质子,当成一件摆设供起来,架他个十几二十年,奇宫仍是鳞族的奇宫;陶韩之争,乃至朝廷与西山的矛盾于此既得不到突破口,自寻别处斗个你死我活,犯不着赔上整座龙庭山。
魏无音闭上眼,微微仰头,无声叹了口气。明智的选择一直都摆在那儿,难的是放下。身为龙庭九脉中最骄傲的风云峡一支,没有人比他更能深刻地体会,这个抉择究竟有多难。
围满广场的奇宫门人,无论色字辈的年轻弟子,抑或无字辈的披绶长老,人皆无语。偌大的通天壁上风刀扫落,直到豪笑声打破这令人难受的死寂。
“侯爷两度造反,连累将士无数,发此狂悖逆论,独某毫不意外。”高大威武的紫膛汉子收起笑声,投来豪烈目光,直视摇摇欲坠的青年。他这样的人毋须眦目咆哮,便能散发出强大气场,听得奇宫众人精神一振。
“奇宫恪守国法,服膺朝廷,侯爷若有圣谕在身,我等自当出迎十里,伏道相候;非如此,便是侯爷孤身一人,闯山挑衅,龙庭九脉纵有不敌,拼着四百年的祖宗基业不要,岂有下跪低头,任人宰割之理!”
独无年踏前一步,横臂当胸,提气开声:
“江湖事江湖了,今日是侯爷犯我,非是奇宫求战!为敌为友,俱看侯爷,亦非我等能决。若外人打到侯爷的家门前,试问侯爷,战是不战?孰胜孰败,又有何干!”
全场为之一静,轰然叫起好来,采声响彻云霄。奇宫众人明知单打独斗,独孤寂绝不可胜,却再不担心长老战败、颜面扫地云云,个个热血上涌,难以遏抑。
——就算被当作政争的棋子,身不由己,也要让央土蛮子瞧瞧鳞族的气魄!
“孰胜孰败,与此何干!”“阳山九脉,伏魔平灾!”“……请长老为我等一战!”“我龙庭山有战死之尸,无俯首之臣!”
魏无音纵有如簧巧舌,一时也无话可说,心知这一战终不可免,苦笑道:“喂喂喂,比武较技而已,又没有不共戴天之仇,犯不着拼上老命——”忽见独无年咬破了左手食指的指尖,蘸血在右腕上书写,摒气凝神,眸光垂敛,鼻额微见汗渍,似忍着什么剧烈苦楚。
他与独无年派系不同,整年未必能见上几回,不曾近距离打量过这条“犀紫罍金臂”,但潜鳞社中相关的机密文书乃师兄所授,魏无音珍而重之,一早便背得滚瓜烂熟。
犀紫云云,指的是肤色奇异,犹如犀皮酱紫。而“罍”则是上古的铜鼎酒器,读作“雷”音,山上都说是臂上的金色黥纹状似铜器镌刻,因此得名。魏无音却知真相并非如此。
独无年幼时因缘际会,得了这条紫臂,濒死之际,被一名游方道人所救。那人既识紫臂来历,亦与龙庭山渊源极深,遂打碎一只无比珍贵的上古异质金罍,研成漆泥,于独无年的右臂誊写符箓,镇压其上魔魇;左思右想,仍带上龙庭山,以防后患。
“……所以说,那条紫臂不只刀枪不入,还是麻烦?”魏无音没跟独无年动过手,但师兄打过几回,那鼻青脸肿的凄惨模样可难忘了。
应无用反应比鬼灵精的师弟更快,也想起那回之惨,只是不怎么上心,耸肩一笑。“事不寻常必有妖。力量凭空而得,岂能无有代价?独无年自己也未必知晓便是。”
“但咱们潜鳞社知道。”
魏无音对师兄拉拔他进这个秘密结社,而非是褚老三,不免有些沾沾自喜。这代表谁才是师兄心目中值得倚重的那个人。
“潜鳞社”在台面上并不存在,谁敢在长老面前提起,定会遭到严厉的训斥乃至惩罚。但弟子之间莫不口耳流传:潜鳞社超越宗脉的门户之限,只有每一代中最最出色的弟子才能被招揽,而且由不得你拒绝。
据说它们甚至在通天壁枵空的山腹地宫中,有个专属密室,如知止观之于长老合议——这是何等崇高、又是何等超然的地位!“四百年来的奇宫之主和紫绶长老们,年轻时全都是潜鳞社一员”的说法,魏无音无论在风云峡或其他宗脉都曾经听闻。
褚无明于此毫无反应,漠然一如其他事。魏无音私心觉得褚老三压根不信有潜鳞社,落选只能说是天理昭彰。
除了领进门的师兄应无用,魏无音不知成员还有谁——此一节也与传说相符。潜鳞社中人彼此并不相知,但能通过特殊的号记手势加以辨认,毕竟秘密结社非是供人抱团取暖之用,更多是身份的标示,以凸显山上最优秀的一群人,必要时可以携手合作,不为宗脉所囿。
“但咱们潜鳞社知道。”应无用放落书卷坐起,顺着他的话又复诵一次。魏无音闻言微凛,忽然会意。
“‘知道’很沉重。面对残酷之事,多数的人宁可自己不知道。”应无用看出师弟的颖悟,敛起闲适的姿态,正色道:“所以知道的人,必须负起责任。若有一天独无年必须知道了,我们就得告诉他,那条‘犀紫罍金臂’绝非苍天之赐,而是灾难之端;不得已时,须由我等伏魔平灾……记住了么,无音?”
魏无音回过神来。独无年书写已毕,环绕他腕间的、有如手镯般的那道金色黥纹忽然跳动几下,仿佛被鲜血所融,血篆混着泥金液痕退向下臂肘间,迅速地被其他刺青吸收殆尽。
不知是不是错觉,魏无音总觉独无年的右掌突然胀大许多,深紫色的皮肤下似有无数蜣螂钻肉爬窜,几乎维持不住原先的指掌形状;独无年肩胸蜷起,握着剧烈变形的右手抽搐痉挛,钢牙间死死咬住一串闷钝痛嚎,宛若伤兽。
魏无音想起那份机密文书,心中一寒,顾不得身无内力,冲场内即将交战的两人嘶喊道:“住手……别打啦!独无年,你想毁掉龙庭山么?快快抑住那物事,别让它主宰你……心若失守,便来不及啦!”
◇ ◇ ◇
独孤寂怔怔呆立着,整个人仿佛漂浮在水中,所见所闻,似都被隔绝在无穷无尽的深水外,难以悉知。
但这水却是将沸的,把五脏六腑、鲜血体液滚得咕噜叫,不断升高的温度被体外水流所抑,无处可去,哪怕下一霎眼便炸得四分五裂也不奇怪。
仅有的一丝清明告诉独孤寂,应是内伤沉重,功体行将崩溃,也就是所谓“走火入魔”,距散功而死仅只一步。这种死法是最痛苦的,义父对他说。脑海中的各种幻魇执妄,将会反馈在肉体上:炮烙、冰狱、千刀万剐……而且每一霎眼可能足有一天一月,甚或一年那么漫长,在无尽的成毁之劫中反复经历苦楚,直到意识烟消雾散为止。
他一直认为自己会这样死去。唯有如此,才能稍稍对得起因他而经历阿鼻地狱的惨亡之人,略微弥补他所遗欠的诸多亏负。
只是万万没料到来得这般快。
豁力与旷无象一战,几乎竭空了独孤寂的丹田;四肢百骸挤不出半分气力。那种神游物外的虚渺十分奇妙,仿佛整个人只剩下一层透风的皮,悬浮于天地间。
〈七杀之剑〉乃速杀之法,理路近于轻功里的“移形换影”,只是更高明——他过去一直这样以为。结阵十四人中,只纳兰异色佩剑于腰,独孤寂从开始便锁定他下手,勉力于丹田内攒聚内息,运起〈七杀之剑〉身法一掠而至,抢出佩剑;光是这样,便已用尽那一丁点内力。
意识再度悬浮于身外,山岚吹透筋疲力竭的身子,别说是丹田经脉了,连持剑之手都感觉不到,仿佛灵魂出窍。
独孤寂盯着其余十三柄明晃晃的利剑,想着“至少也让我对一剑”,下一霎,十三人的形影叠至身前,十七爷瞧着自己递出一剑,层叠的十三道身影齐发声喊,长剑脱手,倏又拉长分开,各复原位——在亲历的十三名弟子眼中,却是独孤寂忽然一化十三,同时与众人对了一剑,击落他们手中的兵刃。
独孤寂似在恍惚间抓到了什么,先前使出〈成灾之剑〉时也是,明明已无半分余力,心想“把墙抓过来”的瞬间,四向迸出的剑气便即射中标的,不分远近,齐齐而至。
肉体与天地四方的界限正在消弭,“元恶真功”的意念只能控制这具肉身,如今想像的范围却不断扩延;《败中求剑》荒诞不经的境界描述,忽有了全然不同的解释。
内力……果然不是必须的。
在这种状态下使出的〈七杀之剑〉,根本就不是什么移形换影的速杀之法,而是活生生的分身术,连残影都能拿起实剑……这不可思议的极速独孤寂甚至未能习惯,身体配合不上,才让对手逃过两次七剑合围。
独孤寂被轰得眼冒金星,那种神游物外、灵识腾空的飘渺之感消失无踪,心神再度被拘回身内,浑身剧痛,连从砖碎中撑起的气力也无,瘫着忆起胜负逆转的瞬间。
〈七杀之剑〉的速度,刷新了独孤寂对武功的理解,若能早些领悟,他有把握能兵不血刃地拿下旷无象。
但独无年不仅折断长剑,甚能立时反击,代表他的拳头追上了〈七杀之剑〉的极速。十七爷的动态视力还未习惯这种速度,恍惚中依稀曾见,独无年出拳的模样极之怪异,身子像被拳头拖着走,一如卸脱肩关所接的那一剑。
落拓侯爷打架可从没怂过。只消眼没阖上,这架就不算完。
独孤寂勉力撑起,远方的独无年并未追击,只佝偻着身子,握住右腕。
除去腕间的金色黥纹后,原本刺满手背、指掌的细小金篆竟悉数消失,被身形一衬,果然拳头大得颇不自然,拳背上青筋爆凸,隐约见得紫雾缭绕窜闪;便不知紫臂的来历,也明白洵为异物,绝非是什么善类。
独无年额发披面,汗如雨下,抬起一张宛若狞兽的扭曲面孔,咬牙道:“侯爷之命,莫……莫敢相从。此战……现在才要开始!”
第廿六折
尝禁幽魔
剑绝伤病
原先犀紫罍金臂上,相似的咒环共有三道:腕间一圈,肘间一圈,最后一道则于肩臂之交,将那怪异的紫肤箍束在右臂范围,不让越雷池半步。
独无年以鲜血发动阵符,解开手腕的咒环,指掌间的泥金刺青旋即如蝌蚪般游向前臂,重新成形,臂间的泥金黥纹层层叠叠,比原先密了一倍不止。
而脱出禁制的紫雾则生龙活虎起来,隐现蛇虺之形,绕着醋钵大的紫拳不住窜闪,不时轻啄拳头,却对手腕以上还纹着金篆的部位莫可奈何,只能威吓似的逼近又退开,恍若有生。
紫拳并未直接击中独孤寂,而是止于身前约三寸处,如凭空捶上一块肉眼难辨的腹甲,却击之不碎。残余的震波透甲而入,不足原先拳压的三成,才将独孤寂轰飞出去。若非如此,此际十七爷已是具碎嵴破腹的死尸,遑论接战。
独孤寂其实不太确定发生了什么事。
除去禁制的紫金巨拳追上了〈七杀之剑〉的速度,折剑及体。他本能生出防御的念头,衰弱已极的躯体却跟之不上,才一动念,仿佛有什么凝于腹间,代他受了这一拳;饶是如此,不足三成的隔空劲仍将他打成一只断了线的破纸鸢,几乎爬不起身来。
好不容易挣起,听独无年撂下狠话,兀自恍惚,下一霎眼,呼啸的紫拳再度迫近面门,独无年整个人被右臂拖在后头,体势奇诡,扭曲的面孔与其说是狰狞,更似忍受着难言的痛苦,却丝毫无损于惊人的拳压!
独孤寂动念起心,〈七杀之剑〉所至,忽自拳下消失形影,无声无息出现在独无年背后,手里多了柄青钢剑,自是从方才插地的剑围中取来。
紫拳急停倏转,将独无年魁伟的身躯甩至一旁,怪异的姿势难以立稳,遑论追击。拳上紫气大盛,窜出三道粗浓的墨色雾丝,蛇一般掠向独孤寂,照准上中下三路,忽左忽右还有自身后袭来的;无奈世间剑路以“刁钻”二字论,莫有出〈无从来之剑〉者,十七爷仿佛周身是眼,一抖腕三剑齐出,只一击便搅碎三尾雾蛇,此时紫拳又至。
力量的输出于独孤寂似已不是问题,五内翻涌的不适一直都在,像被浸在沸汤里滚煮的昏沉郁闷也是。他非是从破破烂烂的身体里榨取余力——无论丹田内息或筋骨之力早已半点不剩——而是通过某种无形链接,源源不绝地从六合之内得到撑持,再透过意念予以体现。
他甚至能察觉力量的流动,不是透过单一的视觉、听觉、触觉,乃至由千百次战斗中所锻炼而出的敏锐灵觉,更像是揉合了五感知觉的各种长处,却超然于其上的全新感知,使他能预判紫臂之所向,抢在独无年挥拳前,阻断流淌于其路径之上的力量河流。
在旁人眼里,这形成了诡异难言的一幕:
被紫金臂拖行的独无年,不断闪现于独孤寂四周,紫雾缭窜的巨拳屡屡打在站立不动的十七爷身前,有时近不盈尺,有时远及一丈,迸出令人气血剧晃的拳压钝响;分明打中了什么,反震之力频将独无年抛回虚空,就是谁也看不见。独孤寂始终垂肩低头,眼帘半闭,仿佛站着睡着了,战况越激烈,他便睡得越沉,任凭周身紫蛇旋搅、拳影纷落,也叫不醒落拓侯爷。
攻守互易,优劣之势却未曾改变。
独无年凭借着解放的紫臂,追平、乃至超越了〈七杀之剑〉的幻影身法,独孤寂却倚靠肉眼难见的无形堡垒,一着不落地挡下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紫拳攻势,孰胜孰败一望即知。
(可恶……怎会有这种事!)
失去禁制的紫雾半虚半实,出没于拳头之际,等于是在皮肉间翻搅撕扯,再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愈合伤损,然后又继续破坏……独无年以非人的顽强意志力,忍受着凌迟般的剧烈苦楚,绝不是为了得到这样的结果。
“这是你逼我的……独孤寂!”
食指刺血,独无年不顾远处魏无音的呼告,解开肘上的第二圈黥纹,刹那间,大蓬黑雾冲天而出,独无年仰天嘶嚎,全身仿佛被反复撕成了无数碎片,叫声之惨烈,令人不忍卒听。
浓烟也似的滚滚黑雾腾空两丈,分裂成七八股之多,四向散开,如蛛足般反折过来,爪尖粗如木椽,轰然破砖入地;每根雾爪上各有三两截肢节,就这么向上一撑,硬生生将居间的独无年吊了起来。
独无年唇面如金,瀑汗不止,痛觉略为麻痹后,随即而来的是无法形容的枯藁衰疲,仿佛全身气血被汲出体外,只剩干瘪的皮囊。到得这时,独无年也知臂上所寄绝非善类,难怪恩师殷殷叮嘱,决计不能解开禁制,还悉心传授了箝制异物的符篆,以防万一。
上古金罍所研的金漆附有术法,解封后不会消失,只消以鲜血为引,便能重新将符篆写回去——
独无年挤出指血,唇歙心诵、抱元守一,正欲将泥金黥纹导回腕间,重新缚起咒环,突然左腕一痛,一条蛛足化成拇指粗细的藤蔓,连腕带臂捆住了他;雾丝持续分裂蔓延,将双足、身躯一一裹入,整个人顿时被缠成蛛腹也似,只余一张扭曲青紫的面孔。
全场都被这黑雾化成、歪斜肢离的“人面蜘蛛”所慑,如置身于最恐怖的恶梦之中,怎么样都醒不过来。
独无年露出雾茧的面孔枯藁灰败,双颊凹陷,仿佛凭空老了十几二十岁,再迟钝的人也能联想到:从紫金臂脱出的黑雾,定是汲取了长老的血气精元自壮。纳兰异色悲愤难当,拔起地面之剑奔去:“师父————!”照定蛛足便是一剑!
唐奇色跟着拔剑大喊:“还愣着做甚?快救长老!”众人如梦初醒,十数人开声相应,挺剑冲向人面蛛。
纳兰异色乃独无年首徒,跟在师父身边最久,论内功剑术的造诣,均是飞雨峰无庸置疑的“色”字辈首席。飞雨峰一脉尤重秩序,排位论次清楚分明,他与行七的唐奇色虽相差三岁,却十分投契,唐奇色资质远在众师兄弟之上,实力堪与纳兰比肩,超越他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难得的是纳兰异色不以为意,而唐奇色亦甘居次席,唯师兄马首是瞻,在山上传为佳话。
纳兰异色夹杂愤懑心焦的一剑隐带风雷,剑身嗡嗡震颤,可见蓄劲强猛。谁知长剑呼的一声削过蛛足,竟连半分阻滞也无,纳兰异色收势不住,右肩重重撞上蛛足,这会却像撞着岩壁般,整个人向后弹开,着地滚出两丈开外,整条右臂酸痛难当,连忙将剑交左手撑起。
一人自他身畔掠过,却是唐奇色为防人面雾蛛对师兄下毒手,以攻逼守,长剑“铿!”斩上蛛足,迸出炽亮火星。这式“凿空指鹿”乃是《通天剑指》中有数的杀着,身为奇宫内少数以招式著称的武学,《通天剑指》本就是由剑法化出,以长剑施展非但无损其威,反而更加锋锐难当。
唐奇色长剑荡开,震得左膀生疼,瞥见刃上崩出一处缺口,暗暗纳罕,变招的迅捷却还在思绪之上,飕的一声圈臂掉头,直刺蛛足中心雾丝氤氲处,所使正是通天剑指中另一式杀着“指天誓日”!
长剑毫无阻碍地刺入蛛足中心,仿佛刺中的是一团烟雾。
(……果然如此!)
唐奇色一咬牙,正要连人带剑穿将过去,借以摸清人面雾蛛的本体虚实,身侧一剑忽来,欲挑开其长剑。唐奇色变招奇快,身未转动,改以“望风希指”横削接敌;来人还以一式“指瑕造隙”,虚中有实、实中藏虚,既甩不开又避不过,虽只一霎,两剑如摇动的童玩九连环般黏缠旋搅,绞出大蓬火星。
“……是你!”唐奇色看清来人,惊怒交迸,仗着成年人的膂力优势,砍得他踉跄几步,“唰!”剑指其面:“风云峡的小子,你添什么乱!”暗忖:“怪了,没听说这小子也会使左手剑啊。”
来人正是应风色。
他见魏无音仓皇奔走,罕见地失却平日的潇洒风流漫不经心,复见独无年被黑雾所攫,便是再迟钝百倍,也知情况不妙。唐奇色大了他七八岁不止,十三岁的少年纵使内力再强,毕竟筋骨尚未发育完成,再加上左手非是惯用,难与抗衡,被一剑挥开,沉声道:
“剑是死物,自能穿透妖雾而无损。这玩意儿若以生人的精力气血为给养,师兄何苦急着送头?”唐奇色顿时无语,面色铁青。
“……依你之见,如何才能救得长老?”二少双双回头,发话的却是撑剑而至的纳兰异色。
他较应风色年长十岁以上,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妥妥的师兄,不喊“师弟”而以“你”字相称,除感谢他阻止了唐奇色的莽撞之举,亦是对其武功造诣以及眼光判断的最大肯定。
应风色尚未开口,气喘吁吁的魏无音终于来到三四丈外,未及调匀气息,圈嘴叫道:“所有……咳咳……所有的人全……呼呼……全都退下!要治妖雾……唯有此物!”众人才见他身后拖着那柄永劫之磐。
此锤份量极沉,只有旷无象、十七爷这种级数的怪物,方能举重若轻,信手施为。先前应风色曾帮忙回收铁锤,非用上双手不能拖动。魏无音功力全失,硬拖着永劫之磐,又不让阿雪冒险接近,助他一臂之力,难怪来得如此之慢。
应风色一见他的脸便觉烦躁,强抑不耐,扬声道:“如何治妖救人,还请长老示下!”魏无音捶胸顺气,半天难以平复,勉力开声:“不能……太过接近……打开……装……装起来……吃人……壮大……不要……”话没说完,一只蛛足拔出地面砖碎,猛然伸长了一倍有余,狠狠朝魏无音脑门插落!
轰然数响,大地震动,魏无音所在处激起漫天石碎,青石铺面也不知被戳出了几个陷坑窟窿,一点金属钝芒远远弹飞,应是永劫之磐,魏无音却不知生死。
纳兰等人头顶上的蛛腹也开始剧烈晃动。此前人面蛛大体上是平稳静立的,即便某一端因蛛足雾化而歪斜,也能立刻从别处得到支撑,这么大的动静绝对是出现以来的头一次,谁也料不到它对永劫之磐忌惮如斯,一察觉铁锤接近,便即发难。
“师……长老!”应风色救之不及,眦目欲裂,本以为蛛腹将坍,余光一瞥,发现半数以上的蛛足俱已雾化,雾茧的支撑力骤减,显然要伸长那条攻击师父和永劫之磐的尖爪,需要耗费更多的力量,不足以使所有的雾足维持实体,心念一动,运起内力大喊:
“诸位师兄,请合力攻击蛛爪,虚实皆可!”率先挺剑,将最近的一根雾状蛛足绞成片片烟碎,裹着独无年的蛛腹形雾茧益发晃动,摇摇欲坠。
飞雨峰的菁英们齐齐望向纳兰。
纳兰异色神情沉毅,举剑高呼:“粉碎蛛爪,不分虚实!”众人再无犹豫,纷纷出手,刹时间火星四溅,映亮了犹如乌云罩顶的腹下空间,激越的铿然声不绝于耳;攻击间后队陆续赶到,遂在应风色的指挥下,前仆后继投入战线。
应风色长剑连出,从一根蛛足换到另一根,移动时随口调配人力,确保每根架起蛛腹雾茧的支撑物都饱受攻击;被搅散的黑雾要重新凝聚起来,似乎要耗费更多的力量,残余的三根实足全集中在一侧,人面雾蛛开始向后倾斜。
“成功了……别放松,加紧攻击!莫教它喘过气来!”唐奇色兴奋大喊,不顾蛛腹缓缓坍垮,抢先冲到最末三根实体蛛足处一轮猛斫,削得石屑纷飞,脱离本体的碎片在半空中纷纷雾化,只是细小如雪片般的量体也不具什么威胁性,瞧着是大势已去。
剑以锋锐见长,硬碰硬的砍噼极易伤折,唐奇色仗着运剑精妙,方能做到极催劲力而不伤剑腕,单人孤剑压制住一根蛛足。应风色留意到此一节,将身法能兼顾迅捷与沉稳之人往后调遣,以期对凝出实体的蛛足造成最大的压力。
纳兰异色瞧着不禁佩服起来:“人说风云峡俱是英才,今日始知无虚!”他扭了右膀肩关,左手非是日常惯用,威力有限,不若唐奇色双手皆能,率领大部分人马转攻雾足,把硬点子留给唐七和少数精锐。
应风色边砍边指挥着,一边朝陷坑的方向移动,扯开喉咙大叫:“魏……喂!没死便应一声……你在哪儿?喂!”“师父”二字他实在喊不出口,当着众人之面喊“魏长老”也交代不过去,信手挥开落尘,俯近支离破碎的窟窿边,生怕突然看见僵尸男子开膛破肚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只可惜那恐怖骇人的一幕始终未曾入眼。
“咳咳……我在……我在这里……”
衰弱的呛咳声响自陷坑底部传来。那条粗长的尖锐钩爪耙地也似,将方圆三丈内的青砖铺面捣了个稀烂,掘出的陷坑窟窿深逾七尺,刨得地软如泥,可见落爪凶恶。而魏无音却未受重创,只在摔落时擦破几处油皮,撞得臀背瘀肿,命简直比油虫还硬。
应风色见无性命之忧,放心的瞬间嫌恶又生,拄剑跃下,伸手将他拉起。
“永劫……那锤子呢?锤子到哪儿了?”魏无音头一句便是质问,应风色不耐挥开,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飞一边去了罢?再一会儿便能撂倒妖物,用不上锤——”
魏无音揪他襟口一把拖过,鸡爪似的五指宛若铁钳,气力大得吓人,应风色居然挣不开。“那妖物最嗜高手的精气血神,对它来说,就像美馔珍馐般,无法置之不理……你看清楚,它真正的目标是哪个?”
穿过师父的肩头望去,赫见人面雾蛛身后有根蛇尾般的雾爪不住攒刺,虚多于实,远看像是被山风吹飞的缕缕雾丝,疯狂抽击着某种看不见的无形气墙,却始终难越雷池半步。
再向前不远处,十七爷垂首低头,兀自怔立,仿佛灵魂飞升只余枵壳,与这世上的一切再无牵系。
——原来它的目标……是他!
“……但当真饿起来,它未必只吃山珍海味!”他从未见过魏无音的面色如此铁青,口吻如此森寒冷冽。僵尸男子内功全无,这点是无庸置疑的,能揪得少年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认为事态之严重,使他无意间超用了残躯余力。
“师兄……你叔父曾对我说,独无年紫臂中封存的邪物一旦解放,必吞噬生人血肉以自壮,唯永劫之磐能彻底禁锢,避免邪物祸世食人,酿成灾害。”魏无音气力用尽,瞬间又衰颓下来,哑声颤道:“叫飞雨峰那帮蠢蛋速速离开,别白白送上门,做了邪物的飧食!把……把永劫之磐取回来……快!”
应风色如梦初醒,身子一颤,攀着坑缘便要翻身跃上,突然瞪大眼睛,失声叫道:“师……喂,你看……你看十七爷!”
魏无音勉力爬近,见飞砂走石间,那毒蛇般的雾鞭连抽了无形气墙几记,仿佛找到当中缝隙,“飕”的一声钻入,黑雾构成的“身躯”清楚标出缝隙形状,直至独孤寂身前,末端张开五枚尖爪,狰狞地抓他头面!
魏无音师徒不及惊叫,十七爷仍是垂肩低首,突然伸手攫住。被掐牢的雾蛇一阵绞扭,从指缝间伸出更细的雾丝,尖端同样分裂出细小的无眼蛇头,张开生满尖牙的蛇口,咬上十七爷手背。
刹那间,黑线爬满独孤寂的腕臂,仿佛血络里被滴了墨汁似的,可以想见入体的雾丝持续分裂细化,侵入了十七爷的经脉;与此同时,独孤寂的右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枯瘦下去,比起独无年的衰颓速度又更快了些,果然绝顶高手的精血于黑雾乃最上等的美味,几乎能听见它发出心满意足的嚎叫声。
“……不好!”魏无音终究比徒儿冷静得多,怔愕不过一霎眼,连推应风色肩头:“先将永劫之磐找来!若教它吸干了十七爷,后果不堪设想!”果然黑雾迅速膨胀壮大,将倾的三支羸足变得粗壮结实,连雾化的蛛足也凝成实体,众人加紧攻击,铿击声密如骤雨,竟无片刻消停。
应风色跃出陷坑,忽听一人叫道:“喂,妖物越打越结实了,怎么回事?”却是唐奇色。应风色本欲叫退,一想十七爷命在顷刻,妖雾吸饱他的精气血神,旁人一时无虞,多分牵制也好,随口道:“诸位师兄再支持片刻,我师父有法子。”见永劫之磐落在场边草丛间,发足掠去,把嘶喊“先让他们撤”的魏无音抛诸脑后。
而异变便于此际发生。
独孤寂垂头不动,臂上黑脉以惊人的速度消褪,肌肉迅速恢复光泽弹性,较前度更富生机,一扫衰疲。
被攒在掌里的雾蛇发出尖锐哀鸣,欲脱出箝制而不可得,细长的“身躯”急速消淡,却像被什么拉连着无法消失;影响所及,蛛腹不停上下抛甩,九根蛛足接连弯折,降至丈余,仍无法维持平衡,裹着独无年的黑雾隐将松脱。
走避的飞雨峰弟子见状,又冒险折返,唐奇色仗着剑法精强,钻进蛛腹底,试图削开禁锢首席的雾罩。师兄纳兰异色把剑一掼,以未受伤的左手抓他靴踝,沉声道:“若有异状,我即刻拉你出来。”
唐奇色笑道:“没甚不放心的。瞧我的罢——”
应风色拎起锤柄拖出草丛,受伤的右掌难以施力,仅能做为辅助而已,帮助有限。耽搁了老半天才终于回头,从远处重新打量这头由黑雾形成的人面蛛,看见摇摇欲坠的半垮蛛腹、掐着雾蛇不放的十七爷,还有为救独无年又冒险回头、打死不退的飞雨峰菁英们。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何其严重的错误。
——高手的精气血神对妖物来说,不啻是美馔珍馐。
——然而,当真饿到了极处,它未必只吃山珍海味!
就算是魏无音,也万万料不到黑雾竟为十七爷所制,胜负于瞬间逆转。
一股寒意由应风色的脚底窜至脑门。他拖着永劫之磐,奋力跑向陷坑,一面放声狂吼:“快离开……你们快离开……快走!快点离开那——”语声未落,赫见半截肢足抬起插落,将一名飞雨峰弟子洞胸穿腹,牢牢钉入地中;肢足上分裂出无数雾蛇,粗细不一,末端口牙大张,将串在蛛足上的弯折残尸咬得血浆四溅、骨断颅碎,几乎辨不出人形。
穿过尸体的雾丝淅淅沥沥地滴着血,滑腻的液珠流淌在光滑的“蛇身”上,原本七虚三实的型态业已不存,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条无限延长、蜿蜒屈伸的肉茎,末端的蛇口大大裂开,露出密密麻麻的参差尖牙,转眼便将残尸吃成了一滩泥血,更不稍停,转头猎捕周遭生人。
蛛腹的雾茧又撑起逾三丈高,九根蛛足宛若架歪的浇铜铁柱,尽管扭曲变形,丑陋不堪,却稳固得不得了;腹间及足柱上分裂出无数肉茎怪蛇,垂挂绞扭,瞧着令人头皮发麻,凄惨的哀嚎惊叫声只持续了片刻,随着巨量的鲜血肉泥如瀑涌溢、摊散而出,转眼只剩下此起彼落的咀嚼声。
唐奇色瘫坐在血海中央,呆望着左踝。
握紧踝靴的指节绷得青白,可见用力,但自凸出腕部的半截断骨以下,什么都不剩,师兄在他面前被一团肉茎怪蛇分食殆尽,不过就是眨眼间的事。被咬碎的骨末混着红白浆喷了他一头一脸,触感温黏,却又凉得奇快,回神时周身覆了厚厚一层湿泥也似,滑落眼帘的腥臭异物模煳了视线。
补充了巨量的生人血肉,人面蛛终于得到足够的力量,往后一挣,扯断还攒在独孤寂手里的细长黑雾,阻绝了生命力的流失。
到这份上,怪物已在“美味”和“给养”间做出抉择,扭曲的足柱飞快退开几步,远离兀自垂头静立的独孤寂,停顿不过一瞬,倏又扑向场边瞠目结舌的围观众人,从身躯及足柱上伸出的肉茎怪蛇却反向伸长,连另一侧也不放过。
惊叫哀嚎回荡在山风里,向峰下刮落浓重的血腥气,知止观外的广场顿成一片修罗血海,而屠杀——不,或许该说是进食——却仍未休止。待巨大的幽魔将通天壁啃噬一空,创建起魔物的巢穴,便要往山下搜刮猎物,以满足被封印千年的无尽饥渴……
◇ ◇ ◇
独孤寂沉浸在力量河流所构成的虚空之中,逐渐忘记时间,也忘记了自身的存在。这是天地万物最根源、也是最基本的样貌,在这里一切都变得很纯粹,或许真能睡个好觉也不一定。他多年不曾好好睡上一觉了,一闭上眼,冷不防就回到刑场上,嗅着浓烈的恶臭血腥,一一听过那些难以入耳的哀嚎唾骂。
人在那当头,只能说真心话。而真心话往往是最难承受的。
他甚至在虚空中又遇见了兄长。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怪的是这些年来,无论多么盼望渴求,兄长却从未到他那短暂、纷乱,总是支离破碎的梦中,不肯告诉他尸体遗落何处,让他带着兄长归葬故乡,略尽手足情义。
他猜兄长还在恼他,总不肯来。
“这便下定决心了,小馒头?”力量河流里,兄长一身猎装,跨着烈鬃骏马,训练有素的海东青在蓝天上盘旋,山林里刮出的风带着鲜烈的青草土气。那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没有异族,没有央土大战逐鹿天下,没有黎民百姓帝王之家,只有骑马田猎、饮酒练武,还有漂亮的姑娘和荤笑话。
而兄长咧着嘴笑得像孩子一样,露出齐整好看的白牙,令独孤寂忍不住热泪盈眶。“兄长……我……我……”
“……要我说呢,是嫌早了,小馒头。”独孤弋仿佛没听见他,利落地翻身下马,跨腿蹲踞,宠溺地揉他发顶,清澄透亮的眼睛笑成了两弯眉月,但还是好看得紧。“你不是还有喜欢的姑娘吗?别在这儿瞎磨唧,快回她身边去!”
独孤寂骤尔回神,才发现手里揪着一条半虚半实的雾状异物,手感湿冷黏滑,仿佛化了一半的蛇蜥之类,恶心得不得了。
而这条恶心的腥臭玩意儿,居然侵入他体内经脉,源源不绝地汲取他得自六合之内的新力量;若非如此,怕已开始吞吃他的血肉。
“……去你妈的,当你家十七爷是分茶铺子么?”
他本想在身前凝出七八道无形气墙,切上他妈一大盘白斩雾蛇,以报这不长眼的玩意拿自己当饭吃之仇——独孤寂能将周围的力量河流捏塑成形,就像那片挡住紫金臂的腹甲一样——想想是便宜了它。
对付馋鬼的绝佳方法,就是饿死它。
《败中求剑》的第八式〈伤病之剑〉仅有心诀而无招式,但连心诀都是玄之又玄,全然摸不着脑袋,再由兄长那吊儿郎当的口吻说将出来,跟醉话也没什么分别了。
他总以为败剑末三式是兄长胡诌凑数儿的,还有人说那第十式〈天子绝龙在玉台〉乃是萧先生的计谋,于碧蟾朝末帝时发此狂悖之语,揉合了童谣图谶的迷信之说,暗示兄长有取天子以代的真龙天命,果然赢得白玉京中以越浦沈家为首的东海豪商支持。
然而,看得见力量长河之后,醉话般的心诀却有了全然不同的意义。
人体之内,五脏对应五行,命理一说的四柱宫位亦各有所表:年柱为头,月柱为胸,日柱为腹,时柱为下身;阴阳表里、寒热虚实,则各自对应天干地支……干支、命理与脏腑经脉之间虚无飘渺的关连,在连通寰宇六合的力量长河之内却显露无遗,清晰得能直接对应因果,借以调动、增损体内诸元,以祛病去伤。
故〈伤病之剑〉,实为〈去除伤灾病灾之剑〉的略称,自此,外部天地运化之大道,能一一体现于人身三合的小天地中,倒阴为阳、水火相济、刚柔互易,不过转念间;修复伤体、加快愈可的速度,只消重新分配诸元即可。不识者以为不可思议,实再自然不过。
十七爷催动〈伤病之剑〉,刹那间诸元改易、阴阳翻转,体内天地调配成为专克雾丝之绝境,如松针刮带般,生吞活剥地从雾丝里抽回生命原力,还拉连着不让扯断,抽得雾丝链接的那一头衰竭已极,离魂飞魄散就只差一小步。
(爱吸是罢?教你尝尝被吸干的滋味!)
本拟将这恶心的玩意儿吸成一条干壁虎,不知何时,汲入体内的力量混着浓烈的血腥和痛苦,仿佛活活吞下几十斤带血生肉。
十七爷几欲作呕,“啧”的一声松开禁制,妖物得以挣开;睁眼见血海滔天、蛇茎窜舞,连刮来的风都是混了屎溺肠秽的血腥恶臭,远超过虚空中所嗅。不远处一名少年浑身浴血,拖了柄绽放血光的铁锤奋力逃生,身后大蓬蛇茎将至,少年失足踉跄,眼看无幸,不是应风色是谁?
“……退开!”独孤寂移形瞬至,挡在应风色之前,心念微动,蛇茎倏被绞成了数不清的碎片,无形气剑所附的劲力与组成黑雾的结构全然相反,不断将碎片反复解裂,最终化为缕缕丝雾,被凛冽的山风一把吹散。
人面蛛发出刺耳的声响,巨大的足柱歪歪倒倒地侧移些个,半数以上的蛇茎霍然转头,舍弃了牙下成人或不成人的饵食,全神防备;另一半却持续捕猎,还有小部分从倒塌的院墙或瓦顶伸入,知止观内开始传出骇人的惊呼惨叫。
“十……十七爷!”应风色抹去面上血渍,辨出来人的瞬间眼泪不觉涌出,双膝一软,惊觉力竭,兀自撑着不肯倒下,咬牙道:“都死了……大伙儿都死了!那怪物……都怪我……飞雨峰……呜呜呜……”哽咽难言,捏着锤柄的手背绷出蚯蚓般的青筋,悔恨的眼泪却怎么也停不下。
“你师父呢?”独孤寂将他半扶半抱拉了起来,背后蛇茎疯狂涌至,全撞在无形气壁上,蓦地气壁折叠,如纸般揉作一团,卷入的蛇茎顿时灰飞烟灭。
人面蛛再度退远,犹豫一霎,只留些许蛇茎挡在前头,其他则全力捕食,争取壮大,才能应付突如其来的强敌。
“在……在坑里。”应风色颤着手指向不远处。“他……他说只有永劫之磐,才能应付怪……怪物。”
独孤寂张开灵识,感应到坑底之人气息平稳,脉象虽弱,却不似重伤模样,脉搏鼓动剧烈,不知是愤怒抑或心焦,扬声道:“喂,魏无音!我拿锤子能捶死这玩意儿不?”坑里还有另一股微弱的心跳呼吸,节奏十分熟悉,自是阿雪无疑。
纵使身无内力,不足自保,生死交关之际,这厮仍是舍命保护了那孩子。
坑底之人奋力冷笑一声。
“有这么简单就好了。让我徒弟拿来,我想法子打开它。打开了才能使。”
“那本侯爷干什么?给你魏长老掠阵?”
“能救几个是几个,这儿只有你能办到了。当我求你。”他几乎能想像僵尸男子闭目垂首的凝肃模样。“求求你了,侯爷。请侯爷救我龙庭山,不要……别再死人了。”
(只有我……能办到么?)
那就这样罢。兄长,在这世上……说不定还是有非我不可的事。还有那个丑丫头。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交给你家十七爷。”落拓侯爷长笑转身,周身空气波动,刹那间千剑齐出,飕飕破空声不绝于耳;无形剑气削落、射穿了几乎每条蛇茎,余劲所及,硬生生将人面蛛推得踉跄数丈,轰然撞塌了整面观墙。
“妖物……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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