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淦饮清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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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莱坞世纪大罢工,中国特效师的漫长失业季


 


失业难熬,但发声必要

就在前两天,美国编剧工会罢工正式结束。

在这之前,好莱坞大罢工已经在社交媒体上“刷屏”四个多月:美剧停播、电影延期上映、大明星走到街头发声……

总之,一切都停摆了。

这场“史上最大罢工潮”里,有一群人的处境十分尴尬。剧组无法开工,意味着后期制作也无法进行。北美的视觉特效(以下简称视效)从业者们被迫卷入罢工潮,纷纷经历失业、降薪,度过了一个残酷的夏天。

回看过去,这些作为普通打工人的视效工作者,其实一直过的不太好。揭去对好莱坞的梦幻想象,频繁加班、通宵赶工让他们早早换上慢性病,而AI的出现,也对仅存的一点“创作意义”造成冲击。

不同于此次罢工的主力,编剧和演员,视效行业尚没有形成工会,想要维护权益,往往求助无门。而在金字塔般的好莱坞,先倒下的永远是更底层的人。


被迫卷入罢工潮


在年初听到罢工的传闻时,椰椰没想到,身为视效师的自己,也会被卷入这场大潮。

北美时间5月2日,美国编剧协会发起罢工,编剧们走上街头,抗议自己被压缩的薪酬及工作机会。他们的对立面是美国影视制作人联盟(AMPTP),这个庞然大物代表着全美三四百家影视制作公司,负责在谈判中为资方争取最大利益。

没有了写剧本的人,好不容易熬过疫情的好莱坞,再次走了下坡路:影视项目减少,剧组无奈停工,热门剧集的粉丝们则陷入苦等。

椰椰所在的视效公司在5月进行了第一次裁员。她当时没想太多,以为这场拉锯战不会持续太久,手上的项目做完后,应该还能接到下一个。

按照椰椰的计划,她会在这个岗位再停留一段时间,学习点新技术,然后去一家自己更满意的公司,做更复杂的工作,直到如愿在电影致谢名单里看见自己的署名。

她没想到,伴随着《奥本海默》首映式上主演的离席,演员们声势浩大地加入了罢工,一切如同多米诺骨牌般滑倒,扰乱了她对未来的规划。

 
编剧和演员在洛杉矶街头游行


椰椰住在北加州,罢工“主战场”洛杉矶远在六百多公里之外,但裁员潮已经袭来。8月,一场线上会议过后,她失业了。

在5月第一次裁员后,公司曾对他们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可承诺赶不上变化,椰椰觉得很无奈:公司裁掉你不是因为能力不行,而是因为实在没有项目可供大家工作了。告别会在线上举行,她明显感受到,这次的氛围比之前更凝重。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次被裁,短时间很难再找到新工作。

戏剧性的是,在她下岗当天,罢工编剧们与影视公司代表的谈判再次失败。拉锯还将继续。

 
裁员当天的下午,男友提前下班,陪她去了整个夏天一直想去的冰淇淋店


在视效行业里,像椰椰这样与一家公司签订长期合同的人很少,人们大多签订项目制短期合同。每当手里的项目完成,就需要花时间去敲定下一份。

阿亚的新合同是在6月初签下的。她原本和新公司定好,7月4日入职,接管两个项目,担任视效部门的制片。期间公司来催促过一次,希望她提前入职,由于手上的项目还未结束,阿亚没有同意。

等到入职前一天,公司突然发来解除合同的消息,并对阿亚解释道,由于持续的罢工,她将接手的两个项目直接被取消了。

我们也是临时决定的,对方说。

根据合同的条文,在入职前,双方都可以随时取消这份合同。阿亚没办法,她本来谈了很多家公司,这是她最满意的一个。现在合同没了,其他几家公司也停止了招人。入行十五年,这是她第一次被临时取消合同。

早在4月,她就从编剧朋友那听说了罢工的消息,当时她没想到,自己会在持续的动荡下失去工作。行业里的"老人"都清楚,在编剧罢工后,已完成的剧本仍可以支持好莱坞继续运行一段时间。电影公司则更清楚这一点,纷纷赶在罢工前囤积剧本、加快拍摄进度。

打破所有人预期的是演员的罢工,本该缓慢下降的生产线,几乎直接落入停摆。一线停了,像视效这样的幕后人员几乎无活可干。阿亚尝试再找工作,没有缺位。身边的同行,大都在失业或者即将失业的路上。事已至此,她决定躺一躺,不再忙着找工作。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安心躺下来。阿亚的一些同事背着房贷、车贷,还要养孩子,没有收入后,只好去领政府的失业救济金。他们盼望着谈判双方能早日达成协议,好让行业恢复正常的运转。


好莱坞的星光与磨损


对于阿亚而言,职业病是她“躺平”的另一个原因。干后期,频繁加班算是正常,身体的磨损也如影随形。她四十岁左右,已经患上高血压,身边的朋友,或多或少也都陷入过类似的情况。她的一个特效师朋友曾经一周工作160小时,“差点没死掉。”

如果幸运,在项目初期接手特效工作,节奏会比较轻松。钱钱属于不太幸运的那类人。她在加拿大做特效,过去,她总是被放在项目最后的两三个月,给成片的视觉特效收尾。为了赶上最后期限,哪怕是凌晨三四点,她也常常收到继续赶工的通知。

在行业里摸爬滚打几年后,她大学时对好莱坞的憧憬已渐渐冷却下来。当时,学校常常邀请知名电影工作室的从业者来为学生们演讲。钱钱印象最深的是皮克斯工作室,主讲人在台上展示,整座公司像一座文化公园。

她想,原来在这个行业工作是如此的“dreaming”。本打算去日本学动画的她,决定走特效这条路。既然要学,就要去最好的地方,答案只剩下一个,好莱坞所在的北美。

 
在温哥华参加漫威的展览


之后几年,她参与大大小小的电影项目,理想慢慢实现。只不过,直到现在,她也没有进入皮克斯工作过,“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有那么dreaming。”

在好莱坞梦幻的表象下,她看到了更多现实:有部门领导在工位上当场喷鼻血;有人在新冠第二天,从床上爬起来开所有的会;在疫情导致居家办公开始流行前,一些加班的同事会准备好睡袋,干完活后直接在公司里睡觉。

尽管好莱坞早已步入工业化,动画、特效等工作仍与流水线上的复制生产有本质不同。这是一份创造性的工作,但创作的意义在悄悄磨损。

每一根毛发的摆动,每一团水的流向,每一束光的放置,都需要创造力、时间和成本。甲方愿意出多少钱、给多少时间让特效师去做这个效果,都与最终的呈现息息相关。没有良好的环境,特效人不可能总是“为爱发电”。

 
在展览上与美国队长的摩托Harley's street 750合影


据好莱坞数据统计,在2003年至2013年间,全球有21间知名的动画、特效公司关门或倒闭,可同期最赚钱的50部影片,有49部和电脑特效息息相关。

"别人听说你在好莱坞做特效,就觉得很高大上。"阿亚说。实际上,行业的起伏与只有从业者自己清楚。代价最终还是会落到个体身上。

九月,一个朋友开完会后告诉她,自己公司的全体员工降薪20%-25%,所有合同到期的人都不能再续约。有些部门还与员工签订了短期离职的协议:12月之前,被裁的员工可以领失业保险金、去其他公司工作;12月之后,如果公司缺人,则可以被优先召回。

总之,等到工业恢复运转,就业又将火热一段时间。打工人重新进入链条,“哪里需要哪里搬。”

 


漫长的角力


罢工超过百日后,有人形容,这是一场等待的游戏。

参与的一方是在流媒体与AI冲击下,争取权益的编剧和演员;另一方则是拒绝接受签订新合同,想要在好莱坞延续旧规则的制片厂们。

作为好莱坞工业的一部分,视效从业者则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像身处一场拔河比赛,不在发力的两端,而被系在绳子的中间拉扯。他们在这场罢工潮中意识到,没有工会,视效人的权益几乎得不到保障。

在数字化时代到来前,美国影视业的所有领域都有工会。自1960年美国编剧第一次罢工起,工会更是在权益争取上起到重要作用,使不同的声音团结在一起。它代表编剧与制片厂签订《基础协议》,详尽到最低工资标准、养老与福利等基础的保障。

而作为数字化时代后形成的新行业,视效业至今还未建立起工会。在2013年奥斯卡金像奖当天,450名视效人曾集结在红毯外,走上街头游行,抗议不合理的工作环境以及其中的剥削。这份工作的荣誉、重要性,与从业者实际的处境并不匹配,游行者中的许多人赢得过奥斯卡,同样在当年的关停潮中失去工作。

 
利用绿幕,视效师们能精准地剥离出前景和背景,把演员或物体从普通场景画面中分离出来,合成到剧本需要的场景中去


那年参与游行的视效从业者曾说,每年我们都要生产许多复杂的特效,而且越来越多。跨入流媒体时代后,像这样的问题没能得到解决,反而随着影视项目的逐年增加而加剧。行业内部的竞争也仍然存在,为了获得来自制片厂提供的更多工作,视效公司往往会在报价上妥协,有时甚至低于成本。

十年后的今天,状况没有好转,保障的底线始终没有形成。

在遭受今年大罢工的波及后,阿亚了解到,许多同行正试图组建或加入工会。这并不简单。

为了节省税金或得到政策补贴,许多电影公司选择离开美国,前往加拿大、西班牙、印度等国家设立分公司。这加剧了从业人员的流动性,许多从业者需要跟随项目去往别的国家,本地从业者的身份也变得越来越多元。

不同的国家、地区,不同的生活处境,连基本的标准都很难统一,更难实现理想的联合。一份薪水或许可以让印度的从业者满足,却很难支付起洛杉矶人高昂的生活成本。

 
猫咪为了吸引注意力,在”破坏“工作用的设备


而这正是资本数年来力求分散工业的结果:用更廉价的劳动力,更少的地方收税,来吞下更多的金钱。

随着工业的分散,片厂受到的压力或许会越来越小——观众们已经变得越来越习惯于观看日韩、欧洲的影视剧。在今年罢工之初,Netflix就表示,新作品数量足够,不太担心罢工会让他们流失观众。有人推测,这次罢工或许会为资本敲钟,加快它们向外分散的脚步,工业将继续迁往印度等第三世界国家。

“因为在印度,十个人的薪水相当于我们这边一个人的薪水。”阿亚说。八月的谈判失败后,她觉得这些制片厂就是在“耗”。在那场谈判里,资方向编剧工会给出了新的报价,同时不顾双方签署的保密协定,将这份报价透露给了媒体。这无疑可能会分化工会内部。毕竟,编剧们已经超过百日没有收入,对于一部分底层编剧而言,这关乎生存。

在金字塔般的影视行业里,不是所有人都能承担起代价,继续玩这场等待的游戏。层级越低的从业者,往往越先倒下在角力中。


必要的前行


这样的角力第一次上演,是在1960年。当时电视刚刚出现,编剧为自己的未来发起了一次罢工,演员加入了他们。

此后好莱坞也出现过几次罢工,但大多是不同行业的人孤军奋战。直到60年后的今天,流媒体占据现代人的生活,AI飞速成长,编剧和演员工会才终于又站在一起,尝试为自己的职业争取一份稳定与持久。1960年后,这还是首次两个行业同时大罢工。

 
编剧和演员一同在派拉蒙影业公司门口游行


演员作为好莱坞最受关注的群体,在他们加入罢工队伍后,钱钱明显感受到,人们的关注度变高了。“当演员站出来时大部分人才开始关心这件事,很少有人能意识到,其实没人写剧本、没人做后期,电影和电视剧也没办法看。”

尽管被动地陷入了罢工,钱钱还是觉得,发声是有必要的。如果前线的诉求不能被正视,像视效这样的幕后行业,则更难被看到。

作为好莱坞工业链条中的一环,没有谁是孤立的。所有人都面临着资本与技术的挑战,AI也在逼近视效业。钱钱的公司曾为了降低预算,让她用AI进行视频抠像。这部分工作本该由一个独立的抠像部门去完成,但公司把岗位取消了。AI替代了他们。

“事实证明根本不行。”钱钱很无奈,AI的精细度完全无法达到她的要求,最后她不得不每天拿出几小时,去做一件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工作。

连视频抠像都粗糙的AI,想要冲击需要创造力的视效业,似乎还为时尚早。可钱钱也清楚,技术在不断进步,取代或许只是时间问题。

经历这次重创,视效业决心补上过去缺的课,做出改变。约50名视觉特效工作人员发起了成立工会的请愿书,通过在国际戏剧舞台员工联盟(IATSE)代理下成立工会的决定。全美国范围内的特效人员工会,有望于今年年底前建立。

而历时148天,编剧工会终于与制片公司们达成协议。当地时间9月27日中午,编剧工会宣告罢工结束,僵局终于松动。不过,演员的罢工尚未结束,这也意味着,短时间内电视、电影的制作不会完全重启。

好莱坞还在等待。


参考资料

[1]程晓筠.(2023).好莱坞编剧各展所长补贴家用,工会与资方一把手谈判.澎湃新闻
[2]程震.(2016).10年21家好莱坞大牛动画、特效制作公司,为啥接连倒闭?.娱乐资本论
[3]Simon Parkin.(2023).Pixel f*cked: Inside Hollywood's VFX crisis.British GQ
[4]Oliver Darcy.(2023).Hollywood hoped the writers strike would end with summer. But a deal remains nowhere in sight.CNN Busi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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