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几周,我时常在社交平台上刷到各类“黛玉驯狗”的剪辑片段。其中一个点赞高达几十万的热门视频,则是黛玉二次质问宝玉,“我给你的那个荷包,你也给他们了?”第一次质问,宝玉装傻充愣,避而不答。黛玉震惊地望着他,再次认真问道,“我给你的荷包,你真给他们了?”
黛玉见宝玉支支吾吾,以为他真将自己亲手绣的贴身荷包转赠给了府里其他人。于是撂下一句,“你明儿再想要我的东西,可不能了。”语毕则转头冲进房间,将另一个做了一半的荷包拿剪刀剪坏。
镜头一转,伴着一句“姑娘一句春不晚/痴儿留在真江南”的bgm,宝玉“可怜巴巴”地掏出捂在胸口处的荷包。问黛玉,“你瞧瞧,这是什么。”黛玉这才知道,是她误会了宝玉。
这条视频底下的几条热评,无一不在“夸奖”黛玉驯狗的成功——“黛玉:驯狗而已,这不是手拿把掐?”“人怎么能有理成这个样子。”“撒娇女人最好命。”“这是教科书式的,跟男朋友吵架,后来发现是自己的错怎么办。”
且不说《红楼梦》中黛玉的身世背景,单论这一段视频,其实已经能窥见宝玉与黛玉的身份权力差距。
试想一下,人在什么样的情形下需要通过“假意放弃一段关系”来表达自己的爱?一个惯来获宠,集万千喜爱于一身的人,TA对待感情的态度,是松散的,绝非像黛玉这般,如一根绷紧了的弦,一点“小事”就吵着要和离。
黛玉之所以会因为荷包这样的“小事”动怒,是因为她的胆怯。她胆怯自己在宝玉心中占据的份量,胆怯自己在贾府中寄人篱下因而需要事事谨慎的地位。
读过《红楼梦》的人,应该对《第九十七回 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薛宝钗出闺成大礼》中黛玉的惨状有所记忆——“黛玉向来病着,自贾母起,直到姊妹们的下人,常来问候。今见贾府中上下人等都不过来,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睁开眼,只有紫鹃一人。”
林姑娘死时,李纨道:“傻丫头!这是什么时候,且只顾哭你的!林姑娘的衣衾,还不拿出来给她换上,还等多早晚呢?难道她个女孩儿家,你还叫她赤身露体,精着来,光着去吗?”
李纨这一句“难道她个女孩儿家,你还叫她赤身露体,精着来,光着去吗?”直接点出了黛玉在贾府中这些年的困境。本是钟鼎之家、书香之族的贵女,祖上承袭列侯爵位,父亲林如海更是前科探花,在位时官任扬州巡盐御史。曾经的黛玉,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独女。
黛玉六岁时,因母亲贾敏(贾母之女)病去,林如海将黛玉送入贾府。初入府邸的黛玉,吃饭、做事时总要左右环顾姊妹们的礼仪,唯恐自己“闹了笑话”。但林姑娘体弱,自幼多病。在家时也是旁人追着喂饭,进补汤药,唯恐怠慢了小姐一点的掌上明珠。
而今深入贾府,寄人篱下,只得处处受制。临死时,还要人叮嘱才不落得个“光着去”的下场。
《红楼》第五十七回中,随着宝玉与黛玉年纪渐增,姻缘之事却迟迟不定,身为黛玉“闺中密友”的紫鹃,便想了个法子试探宝玉,她说林家有人要来接林姑娘回姑苏去。宝玉顿时勃然变色,急火攻心下迷了心窍,魔怔了。贾母闻讯而来,听闻是紫鹃的顽话引发的魔怔,赶忙安慰宝玉,“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的,你只放心罢。”
黛玉是荣府幺女贾敏与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的独生女,也是贾母的外孙女。但在家父林如海去世后,她失去了家族的依仗,困于贾府,无处可去。平日里疼爱她的贾母,对她的关心与呵护,在宝玉因为黛玉之事发了癫狂时,到头来也不过隐于一句“林家的人都死绝了”。
这种“疼爱”,更像是逗猫。
有网友在用户secret island讲自己讨厌“黛玉驯狗”的帖子下,一语道出真谛——姐弟血脉压制,妻管严,女儿奴,耙耳朵,猫奴。其实全都是一个逻辑。
人们总是乐于塑造“反客为主”的叙事,这种反差好似一种达成了社会共识的“幽默”,极大程度地削弱了其中分明的权力差异。
剪辑的片段里,看似是黛玉拿捏宝玉,妄乱生气之下宝玉也要把黛玉捧在手心里怕化了。但真实的情形却是,黛玉在贾府中可依仗的东西,实在太少太少。
她身为一介孤女,寄人篱下。贾府的权力中心从未有过她的位置,她能争取的事微乎其微,最后似乎只能在她与宝玉的情感关系里依仗着宝玉对她的“宠爱”占据那么一点上风。
但在她与宝玉的情爱之外,她本是西方灵河岸绛珠仙草转世,秉绝代姿容,才情更是世间少有。从《葬花吟》到豪气丛生的《五美吟》,黛玉甚至连应制之诗都作得极好。
只是过往的朝代,即便允许女子读书写作,也是“作不得真”的,到头来不过是宴会觥筹交错时显现家庭资本的“锦上添花”。
想《红楼》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后二首引用了《西厢记》与《牡丹亭》中的寺庙,宝钗听闻后,认为这是闺秀的禁忌,因为当时的女子,是不允许读《西厢记》与《牡丹亭》的,纵然读了,也要谎称是戏本中读到的——当时的黛玉听闻,忙拦道:“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有见过不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可见林姑娘的机敏异常。
如若黛玉不是“黛玉”,她流传于世、被世人所熟知的切面,还会是当下这般的“黛玉驯狗”,与“手拿把掐”吗?
黛玉之外,一如李清照那般才绝天下的女子,在真实的情况中遭遇家暴,勇敢和离时,今天的我们,仍旧只能够透过她篇目中的只言片语,窥见一隅她出走的决心。
今天,我们在记载里能够看到的过往于历史表达自我的女性仍是少数,在正统记载之外的,真实境遇中无数颗渴望破土而出的心,而今又有谁能够看见。百年之后,又有谁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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